离玦从不过问俞珵的事,无论是被郦中处分,还是他的母亲,关于俞珵的一切她都极有分寸装作不知情。
毕竟与父母分居、从市重点转学到小镇高中,怎么看都不像是健全家庭的选择,可陈家全的迟钝难以控制,随口说的话往往藏着炸弹般的威力,张筝儿闻言也惊觉不妥,连忙拽他衣袖。
陈家全不懂内里弯绕,懵乎乎问‘怎么了’,见张筝儿对自己使眼色,才讪讪收住话。
而俞珵神色如常,表面并无异样。
气氛尴尬,离玦看不过眼发小的拘谨,心里很不舒坦,担忧俞珵心藏芥蒂以后对陈家全发难翻旧账。
谁家还没本难念的经了,真矫情起来,不都是一样四十五度角疼痛望天。
索性再踩他的痛脚,“再不滞问小梅姐要,她有钱。”
本该这样,无法跟亲情挂钩,那就跟金钱挂钩,熊掌已遥不可及,总得狠狠大咬一口鱼肉。
俞珵看着她,没有言语,反倒张筝儿轻‘啊’了一声。
“拳宝,你还记得我们看过的一档国外综艺吗?”
张筝儿道,“节目嘉宾分享他无法达成PlanA,但他有CompensateA,他毫不犹豫选了。”
离玦想了想,“幼儿园和长崎蛋糕?”
“嗯,小时候上不了幼儿园,他妈妈为了弥补他,给他买长崎蛋糕,他马上接受了。”
“因为他很清楚,孩童时期的自己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如果撒泼打闹硬要上学,很可能连长崎蛋糕都得不到。你刚才说的那句话,让我想到这件事。”
“实现不了PlanA也没有备选PlanB,无法逆转更改的事只能被迫接受,所以即便是为了哄自己,也要牢牢捉住CompensateA这块最大最甜的蛋糕。”
“PlanA是得不到的执念,CompensateA是眼下补偿的幸福。”
离玦当下明白她表达的意思,浓苦已入喉,唯有用后甜尽量冲淡,“执着和放下只在一念之间。”
可不就是这个理,一对好友相视笑笑,默契碰杯。
陈家全茫然表示听不懂,而俞珵始终安静,望着天边飘过的云团。
是坍塌的蛋糕形状。
回家前,张筝儿提议拍合照,“难得天气这么好,我们来拍照片留作纪念吧。”
她架起特意带来的自拍三脚架,乐此不彼到处找角度,俞珵走到水岸边,阳光下,水面如浮起一层晶莹的钻石,每一段波光都是一颗钻,不知疲惫地跃起点点星闪银斑。
岸边黄澄澄的油菜花随风摇曳,他捡起一块小石子扔向水面,“不就是普通的晴天,有什么好纪念的。”
确实是平平无奇的蓝天与白云,离玦也拣起一块石子,在掌心掂了掂,侧身利落往水面一甩,轻松打出七八个连环水漂。
疾飞的石片腾起,在水面上方如飞镖般迅速擦过,弯曲的弧线荡出圈纹,最后没入水中,俞珵睁目惊叹,“你怎么抛的?”
“想学?”
“下一句是要交钱?”
被预判了,离玦弯起嘴角,“让陈家全教你,他最高记录是三十六个。”
平平无奇的蓝天,平平无奇的白云,她的笑亦如此平平无奇,身后的油菜花田仿佛设置了春日滤镜,上一秒清澈,下一秒朦胧,阳光荡开成晃目的光晕,恍惚、恬静。
偶尔俞珵会想,离玦肯定是故意的。
但故意什么,他说不出来,分明她什么也没做。
不,她什么都没做才奇怪,他甚至解释不了,为何自己胸膛跳动的频率比平时快了些。
无数怪异的陌生的模糊的情绪拥挤成一团,像坐了一程过山车,前段高高升起,兴奋活跃,中途悬吊在空中,以为归于平静之际,谁料猝不及防往地面冲落。
这种失重的滋味很别扭,压在心底,明明是春和景明的美好晴天,他却感受不到好天气反馈的明媚,总无端涌出若有所失的怅然。
颓废不合时宜,好似在渴求什么,偏他梳理不清,于是又陷入到胸膛跳动频率变快的怪异、陌生与模糊的无限轮回。
离玦一定是故意的。
而且不止现在,那晚在杂货店她也是故意的,在自己面前帮助一位拾荒老人,怎么会这么勇敢的人,理所当然地做着‘丢脸’的事。
她大方坦荡,好像有什么东西凌驾于这个年纪的敏感与脆弱之上。
他不明白,难道她一点也不在意别人的眼光?
可转念一想,离玦的确不会在乎这种小事。
不像他。
曾几可时,他也做过类似的‘丢脸’事。
追溯到小学二年级,某天放学,家里司机因事耽误接送,他在校门前等待,看见路边一名运货工人正推三轮车艰难爬坡。
同情心泛起,他主动走过去帮助那名工人推车。
那是他最大胆的一次‘出格’,碰到三轮车的一刻,他甚至暗暗为自己感动骄傲。
可没推几步,被同班的小朋友们看见了,围观的嘲笑声太大,引来了学校警卫,警卫生怕失职急忙把他送回校内。
至今仍记得警卫大惊失色的话,“我的少爷啊,你们是什么身份那人是什么身份,出了差池我的工作要保不住了。”
从那天起,他变得‘规矩’。
幼小的心灵落下许多不解,被嘲笑的不解,被保护的不解,做了想做的事却得不到肯定的不解。
与离玦不同,他身边处处架设铁网,别人的目光、旁白、想法、规则,一格格扎成密不透风的困笼。
他真的很羡慕离玦。
甚至,有些崇拜她。
无论是剪奇怪的发型,还是端着奇怪的饭盒、做奇怪的事。
他承认那天在理发店是故意的,循规蹈矩这么些年,莫名就想任性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