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撇过头来,高曼卿的脸哪怕是在一片愁容,也是极好看的,像上好的云绢起了两条褶皱,让人忍不住为她抚平。
“方津生过两天应该就会回沪。”林秉钧忽然不咸不淡地来了这么一句。
高曼卿猛地一抬头:“你怎么知道?”
这话既有吃惊,也有埋怨。
天大一个笑话,方津生耍了自己不说,倒和林秉钧联系上了。
真是咄咄怪事。
她忽然就在路上站定,不想走了。
林秉钧也随着她停住了脚步:“你想听我解释?”
高曼卿一赌气,狠狠地摇了摇头。
林秉钧看她气鼓鼓的样子,觉得可爱,说话也不自觉放柔了语调:“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和你说。”
日头晃晃地坠下去,高曼卿有点不敢回家。
门在推开前,她还可以只烦心工作上的事情,推开门,她便不得不硬着头皮面对家里的愁云惨淡。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琳娘。
她怕她情绪失控,可也怕她不言不语。
高曼卿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推开家门。
家里头静悄悄的。
她放下手上提着的东西,一边把电灯打开:“这么黑怎么不开灯……”
她忽然听到很小声的啜泣,来自琳娘的房间。
高曼卿怕她一个人憋着做出什么傻事,急急忙忙推开了她的房门。
只见琳娘很宝贝的一个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来,里面的衣服散落在床上。
琳娘抱着一件小衣裳,眼神木木的,呆呆的。
高曼卿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去,握住琳娘的手。
她的手冰凉,像北方的冰面。
“怎么把自己冻成这样……”她把琳娘的两只手揣在怀里慢慢焐着。
“琳娘把头靠在了曼卿的腰上,泛着红血丝的眼睛闭上又张开,也许是哭了太久,一时之间她说不出话来,也流不出多余的眼泪。
“你弟弟……从我身边被抱走的时候,就这么一点大,那时候我不能下床,就只能看他被抱走……”她絮絮叨叨地反复说着这些从前的事,仿佛庙里的和尚在不停地念着同一部经。
高曼卿只得拍着她的后背,别的什么话也不敢说,怕又触及她的伤心处。
“他要是现在还在,就该长得又高又壮了,你长得这么漂亮,你弟弟应该长得也好看,要是你们都在我身边,我该有多快活。”
高曼卿木着一张脸:“你今天一天没吃饭?”
琳娘的脸在高曼卿的衣服上蹭了蹭,这就是点头了的意思。
“我去厨房给你弄点吃的。”她松开了手,逃也似的离开了琳娘的房间。
她一边切着菜,一边回想着今天林秉钧给自己说的事情:“方津生回了一趟老家,处理了一些家事。”
而她冷笑道:“有什么家事是你能知道而我不能知道的?”
林秉钧却没再说了。
而高曼卿却回过味来,看他这口气,似乎是再也不把方津生当做对手的样子。
因为不把方津生当做对手,所以才能这么坦然地同他交往。
“你从哪里弄到的高家人回来的消息?”高曼卿因为看穿了林秉钧的这一真面目,故意不和他接着聊方津生,而是拐了个弯。
林秉钧招架不住她的目光,只好全盘托出:“他托人卖高公馆的那套房子,我一直在关注。”
“卖房子?”
高曼卿只想说,那可是……太令人高兴了。
她乐意看高家落败。
“开心了?”林秉钧望着她的脸上好不容易绽开的笑颜,自己的烦恼似乎也少了两分。
“你要是能离我远一点,我会更开心。”高曼卿噎了他一句。
“那我可就伤心了。”林秉钧故意做鬼脸,想要逗高曼卿开心。
“你不回公司?”高曼卿见他这么卖力地逗自己开心,心里头有点过不去。
“我今天的工作就是你——”他刻意在这里断句,惹来高曼卿一顿打,他才把后面的话补全,“你们出版社,现在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怎么,你想让我加班?”
路灯下的林秉钧脸上发着一层淡淡的柔光,高曼卿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高中时期,那时候下了课,他好像也是这样,一边笑一边走着。
她晃了晃脑袋,提醒自己,现在是民国十八年,不是民国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