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友人名曰姜正则,长年居于巨泼来斯路。其人曾于常公馆担任西席。今年北平局势趋于稳定,奉系撤出,此君欲去深造。常公馆有一走失女儿,前年寻回,不识几个字。其曾去中学念书,因基础薄弱,而年岁长于同学,于学校有些‘八字不合’。
不知怎的,她今年又萌生了学习的念头,预备请一个人教书,以女子为佳。曼卿,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你,这是为你量身定做的空缺。
一来你可补贴家用,二来这女孩心无定性,约莫学几个月就放弃了,这份工作可解决一时之急,你可骑驴找马,再寻觅一个事业来做。”
高曼卿只当方津生是随口一说,不想他真的替自己找了一份工作。
“只有一点我有些担心,常公名元昌,早年间曾辗转滇湘,后于民国十五年入沪,于工部局亦颇有人脉。若曼卿你觉得难以应付,也可回绝这份差事。”
原来如此。
高曼卿暗自思忖,想来这也是钟鸣鼎食之家,怕是规矩多,人心思也重。
可她不能总是畏难。
方津生做人一向细心,他随信用纸片附上姜正则的地址和邮编,还有常公管的地址。这样高曼卿可以拿着纸片去找人。
也是因为先前出于一种隐秘的心思,高曼卿并没有和方津生说自己在愈康工作了一段时间的事情。
她如今也不想回绝方津生的好意。
次日又值休息,高曼卿穿了件遍地锦的裙去巨泼来斯路,叩开了姜正则寓所的大门。
大抵文人都有些怪癖,姜正则也不例外。
他中等身材,留着长而卷的发,头大肩窄,脖子又细,像牙签上戳着一个包子。
许是常年伏案,他的绿眼镜镜片厚得像酒瓶底子似的。
他一开始见着高曼卿还有些警惕,见高曼卿说了自己同方津生的渊源,他才变换出一副笑脸,回头看一眼脏乱的屋子,他满怀歉意地笑了笑,道:“我这里太乱,出去寻间咖啡馆再说。”
这个人浑身上下都透着有趣,不知不觉,高曼卿对于工作的兴趣都转移到了对姜正则本人的兴趣上来。
看起来姜正则本人应该不太和女士打过交道,咖啡馆也不大常来。
他们坐在太阳下,不一会儿中午的日头便出来,照得人汗流浃背,烦躁不已。
高曼卿看他局促的样子有些滑稽,提议道:“我们进咖啡馆里边聊。”
店里的灯光昏暗,不少洋人在聊着天,姜正则两口水下肚也逐渐打开了话匣子。
“所以先生算我的中学学长?”高曼卿也有些意外。
姜正则点头,别看他外表粗犷,但还不到三十岁。
“老方应该和你说了,我下半年就要动身去北平的事情。”他的瞳仁在昏暗的灯光下熠熠生辉,“我心态上一向是年轻的。”
高曼卿附和道:“方……医生的朋友总让我惊喜。”
姜正则笑道:“你叫得这么生疏,老方要是知道该伤心了。这些年我还没见过他对什么女子这么上心。”
高曼卿的脸颊浮上一层霞色,正欲解释,姜正则摆摆手,眼神一阵促狭,“你和我们这些写小说的少说点隐私,保不齐哪天你的故事就登了报。”
高曼卿作势捂住了自己的嘴,装作一副害怕的样子。
两个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聊聊正事。”姜正则叩了一下桌面,“常家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高曼卿聚精会神地听着。
“常元昌,这个人爽快,给的钱也多,也自由。”姜正则道,“但是他太太多,家里头吵。”
“我在他们家教书,隔几天动不动就来了一个新的小少爷听讲——”姜正则一边比划着一边道,“实不相瞒,这些年下来我连他们家的人都没认全。”
高曼卿被这夸张的比喻逗得又想笑又不免有些担忧,“那这大小姐……”
姜正则给自己又倒了一杯水,“这原是他们家家事,我不好说,但也能和你稍微吐露一二。这个常元昌是从一个小兵发家的,老家有个发妻带着一个女儿独自生活。后来他发达了,有了新的老婆孩子,旧的老婆孩子找不着了。”
“然后……这是又找到了?”高曼卿接了一句。
姜正则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也许是人越老越念旧,这个大姐儿一回家就很受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
“你过你放心,她人不坏,也很机灵,我见过她两回,就是小时候耽误了。”怕高曼卿觉得学生难相处,姜正则特意解释道。
高曼卿放下心来,左右她只是去教个女学生,学生家里的事情与她是不相干的。况且如今工作难找,她挑三拣四倒显得自己有些不识好歹。
既是如此,她同姜正则说好了时间,由他牵线搭桥,约在下周二的下午三点钟,去常公馆面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