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还是林秉钧,他把那骗子打了一顿,扭送巡捕房。
当时高曼卿也问过他,下手那么重,打伤了该怎么办?
林秉钧笑着说他有他爹撑腰。
后来骗子伏法,把自己四处骗来的钱悉数还给苦主。因为抓人有功,林秉钧还得了嘉奖。
那之后林太太第一次找到了曼卿,说要同她谈话。
明明也有很多年了,她已记不清林太太的面目,但林太太说过的话她还记得。
高曼卿以为她会棒打鸳鸯,或者兴师问罪,她悬着一颗心,惴惴不安。
秉钧当时安慰她,“我母亲是个好人,你不要怕她。”
后来么,她和林太太接触,发现秉钧说得一点也没有错。
当时林太太身材微胖,但是穿着一身素色叶子纹的旗袍很好看。她不像旁的阔太太那样高调,连口红都不大用的,只能看到一层亮晶晶的唇膏。
她约曼卿在一家咖啡馆见面,那时候曼卿还是个穷学生,这种地方她一次都没有进去过,她在门口徘徊,生怕自己进去被人轰出来。
林太太提着一个小手提袋,坐着黄包车过来,看到她,笑着拉着她的手一道往咖啡馆走去。
曼卿还记得她身上的香水味,一股淡淡的兰花香味,和她人一样柔和。
后来她有了工作,挣到了钱,去百货大楼找过,可惜总没有找到相似的味道。
她只能开解自己,或许是那一款香水停产,买不到也是自然。
林太太热情地招呼她落座,说她年纪小,给她点了一杯热腾腾的巧克力,又叫了一份慕斯蛋糕。
曼卿虽然没有吃过这些东西,但她闻着味就知道味道不会难吃。
只是林太太没开口,她也不敢动嘴。
林太太很慈祥地看着她,“我不知道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喜欢吃什么,我有个女儿,比秉钧还大那么一两岁,她从前很爱吃这些东西,故而我照着她的口味点了。”
林太太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头蕴着泪。
曼卿随琳娘,对人的情绪变化感知分外敏感,她看着林太太的眼,猜到怕是又那么一两个悲伤的故事,想要说些安慰的话来。
林太太见她半晌不吃,轻笑了一声,把刚刚惨淡的愁云打消了些,“快吃吧,你若是饿到哪儿,秉钧怕是要同我算账。”
一句调侃,让曼卿闹了个大红脸,猛地端起巧克力喝一口来。
她一下子就爱上了这种味道,这种粘稠的苦涩中泛着甜蜜的味道。
一口可可下肚,曼卿也放松了些,僵直的身子软下来,感受着咖啡店皮质座椅的柔软。
林太太这才切入正题:“你和秉钧的恋爱我已经知悉,林秉钧这孩子行事容易极端,你平日多规劝他,引着他往正道走。”
曼卿听了这话,心中忽然涌出一丝羞愧来,她很喜欢面前这个太太。如果她说刻薄话,曼卿可以开解自己,可她这样好,看来倒像是她引诱了对方的儿子坠入地狱。
“我那个女儿,和你一样可爱,她结婚第二年就难产去世了。”林太太叹了口气,她只要了杯黑咖啡,小口小口地喝着,“太早了,她结婚太早了,还不明白……”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没再接着往下说,收敛了脸上的愁容,她抓着曼卿的手热切地说道:“不论怎样,你和秉钧将来前途无量,万不可做出后悔的事情。”
曼卿潸然泪下,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会劝秉钧往正路上走。
也是因为这个承诺,后来林家出事,曼卿才会那么痛快地林秉钧放去西洋,放他去“前途无量”。
曼卿从对于林太太的回忆里抽身,不过今日开业仪式上她并没有见到林太太,而是见到了查鹭梅。
鹭梅敞着一身墨绿色的修身大衣,里头是一件同色系的吊带连衣裙,再里头是一件白底细黄格子衬衫,头上也戴着一顶墨绿色的贝雷帽。
她正举着一个相机,兴奋地呼朋引伴,招呼大家来拍照。
曼卿暗自思量,果然是留过洋的女子,对于帽子好看就成,至于颜色是不大讲究的。
在心里头说了刻薄话,她暗自庆幸人听不见他人的心声,不然怕是无时无刻都要应付这些细小的恶意。
她朝着鹭梅的背影小声道了个歉,手不自觉把敞开的大衣拢紧了些,默默缩在人群之中,等候今天的主角出场。
到了吉时,秉钧并几个投资人一道站在门口,开始了开业的讲话。
内容曼卿先前都听过——同那日秉钧同自己说的大差不差。她微笑着看他们剪彩,在心头默默祝愿这样一个承载着诸多愿望的企业能够扶摇直上。
接着她看到鹭梅冲到前面,喊“一、二、三,茄子!”,曼卿笑了笑,趁着秉钧的光辉时刻悄悄溜走。
秉钧虽然在合影,只是总留了三分心思寻觅曼卿的踪迹,然而他遍寻不见,自嘲一笑,想自己又是在痴人做梦,曼卿那么恨自己,又怎么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