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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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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州事罢——民生渐复,流匪四散,官员焕新,徭役长轻。

屈鹤为、何观芥奉旨回大都。

晏熔金冷着面,执意自己不甚熟练地骑马,也不愿和屈鹤为处于同一马车内。

他原先还因孟秋华与疑似布局砍断人牙子生意的事,对屈鹤为有些改观和疑心,但全被他坑杀流民与烧死苍无洁的事盖过了。

救孟秋华,只是以善小而为的随意一抬手,但此外他作恶无数;人牙子一事虽不明原委,但为公主做事的晏采真信誓旦旦,道屈鹤为就是佞臣,叫晏熔金也歇了“其中恐有文章”的心思。

他如今恨极了屈鹤为,梦里都在啖其血肉。

然而有时他又觉得,是自己对冬信的包庇引来了搜察,是自己害了苍无洁,于是愁肠百转、万般苦痛,熬得人面颊深凹、瘦得骨头崎岖如岩,少年意气都磨了干净。

缰绳勒得紧了,马走慢走歪了,一路落到那只马车窗边。

旁人皆以为长史要同丞相讲悄悄话,不曾提醒阻拦。

窗帘被拨开,露出里头并排坐着的人影,屈鹤为说:“上车,他有话带给你。”

晏熔金盯着一旁陌生的白发老翁,对方不管他冷着脸,朝他安抚地微笑点头。

“你是谁?”

晏熔金也不向屈鹤为行礼,干脆地坐在他们对面,还斜过身背着屈鹤为。

屈鹤为说:“小孩就是气性大,分愁你别和他计较。”

晏熔金胸膛起伏,心道:用不着你代我说话!

那老人眼睛明亮,身板很直,有副侠客的精气头。

面颊有常年冻伤的红,复杂的肌理如同永远不化的碎冰,带着岁月的故事出现晏熔金的面前。

他说:“晏小友,我来代他道个歉。”

在晏熔金的疑惑注视下,他娓娓道:“我是陈长望,在你十七岁被贬闽南的路上见过你,告诉你有匪患。”

晏熔金紧眉道:“老人家何必消遣我?陈长望与我几乎同岁,虽则......十二年后也不太显岁数,年轻得惊人;但终归不会突然到您这个年纪。”

老人眼中有憧憬和怀念,最终扬眉咧嘴笑了,其眉下垂,唇平扯,眼眯成缝,几乎笑成了弥勒佛的模样。

虽然这样的联想很“不道德”,毕竟人家是道士。

弥勒胸前悬吊的铜币跌宕:“你信不信不重要,我们还会再见,我先将这三个锦囊给你,往后对不住你的地方多包涵。”

想了想,弥勒又补了句:“别打他。”

这话说得狡猾,不肯点明做了甚么损事儿,就放了个挠人心的预警,霸道地强要讨他一个原谅。

晏熔金回绝了,道:“无功不受禄。你说的话我一句不信,也不会后悔今日所为。”

谁知道他是不是屈鹤为派来整自己的?

况且,他可不信陈长望会和屈鹤为认识。

弥勒在两掌间来回滚着酒葫芦,葫芦嘴口有竖直朝下的白条,是大酒坛子才有的常见装饰。

他滚熟了壶,将培养完感情的酒液倒入口中,咕嘟嘟喝完了后语出惊人:“是我将你带到十二年后的。”

“我为护大业国运,做此决定,是我对不住你。”

晏熔金问:“国运是单靠我一个根基没有、才能不足的匹夫,还是靠他——一个坑杀流民、勒索户部的恶人,来拯救?您年纪大了,还有说笑的愿望,是好事,只是不要捉弄我了。”

老年陈长望道:“这些事你到了三十二岁才信。那一年你造反了。”

屈鹤为分毫未惊,仿佛已为此筹谋很久,还意料之中地欣赏着晏熔金剧变的神情。

如同他是执棋者,他是命运,而自己是被他死死捏着无力反抗的棋子。

晏熔金猛地站了起来,小几被带翻倾倒,噼里啪啦一片狼藉——

“信口胡诌,污我清白!即便他干得出这样的事,也与我无关——我死都不会这样做!你个老疯子,我不同你多话了!”

说罢转身出了车厢。

后头隐隐听见老人叹息:“北夷战事燃起之时,便是我大限之至......”

“分愁往后几十年的生辰礼,就交给你了,还有信——记得防虫常晒,也记得防雨。”

“还有啊、还有啊,你好好的,你和那小子都好好的啊。”

屈鹤为一一应下了,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你到过最远的时间里,大业如何了?”

陈长望眼角沁出一滴泪,他笑着揩去挥了挥手:“你自己去看罢!屈鹤为,你的路难走,我还会出现的。明年见。”

晏熔金的胸膛剧烈地起伏,老骗子的目光已被帘帐隔绝开,然而被审视的感觉如趴在他身上分泌黏液的软体动物,挥之不去,毛骨悚然。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年轻的陈长望也有一模一样的酒葫芦——嘴口镶着一圈白,究竟只是巧合,还是那耄耋老人说的是真的——终究逃不脱命运,他也会变成奸臣、叛国贼吗?

他不信初心会变,心底长出荆棘似的倔强,预备着要将来临的命运刺穿。

只是,十八岁的他,还没有读懂自己最深的愿望。

梦里是一片低矮的树叶,不知道是树黄还是阳光太亮,打眼一看像黄鹅绒的大伞,罩住短桥与发达的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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