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山枝叹了一口气:你同我不也是一般模样的心思想法,你自己都不愿提,却何必要深究我。
然而有一点你说得不错,此事确是淮照墨所造之罪孽。此子早有反叛违逆之心,且手段实在过分阴狠,若非恰巧竟叫我碰上,怕是为害百年皆逃脱不得。
林重枫皱一皱眉,不难听出山枝这话并非是对着他所说,究竟是为着何事,稍一思索便能猜得个七八成。而他又并非是青妖,哪来那般多的崇敬信仰,此时候单顾着心疼妻与儿,于是毫不客气地在心里将那什么混蛋羲皇给骂了个底朝天。
反正不还有那么颗能够压抑着情绪的山心,在自己脑袋顶上镇压着呢,既说不得也做不得,难不成还不许人在心里想想了?圣人能将七情皆置于空妄——他又不是圣人。
他听着山枝细细数了淮照墨所犯诸般罪状。青皇口中最初所念仅是人言,往后却渐渐带起来些未曾听闻过的奇异音调。那好似是种极为古早的歌谣,古早到人类尚未曾兴盛、而那最初的巫与妖仍存活着的时候,手持节瘤的木杖,头顶带刺荆棘冠,赤足踩踏厚重土地,环绕了取自天雷的火光。
巫妖的歌调之中有种诡异的节奏感,稳定着逐渐加快的模样,且一经开口便就停不下来了。故此常有隐晦告诫说着某词某曲绝不能够触碰得,也同样是为何上古大巫在祭典时候往往要提前吞些特殊药草——而山枝此时所唱的歌儿则是走的一个再无回头的路数,最初最古早时候的青妖文字,魑魅魍魉盛行于世,神灵仍行走在九州大地。
词句一段一段自青皇口中出来,到最后林重枫已经彻底再不能听懂,只见得周边四下青光安静收卷,好似千叶的莲花翕忽开合,恰围绕着山枝一人在中心——虽说旁侧倒也有那么支分岔,向了自己身上缠绕而来。
倒也没有想象中间什么难受痛苦之类的,仅似叫一个丝带卷缠住,有着些许触碰感受。只是忽然间猛听得山枝背后柜格之松,发出来一声诡异的吱嘎响,抬了脑袋看过去,却见那树木身上原本浓稠葱郁的颜色,忽而间就变作了仅有黑与白的形状,好似仅由泥末与灰渣堆砌形成,过分虚弱易碎的模样。
实则松树针叶一旦褪去苍青颜色,便比其余生灵都更似个死物模样。它冷,它硬,它触手一旦不慎便将会要扎伤人;真伤害着人时候,人类也不见得会瞧在青皇份上嘴下留几分情——他们甚至都不晓得青皇是为何许人,或说青皇究竟是人不是人。
好似那盘古一斧下去劈开四面浑茫,山川草木自此便是古来有之,却不知第一株细嫩软木曾是如何艰难萌发;给鸟兽万物都封一个领头人,鱼介从龙,百鸟从凤,百兽便当从麒麟,却偏就那般轻轻巧巧地又将万木略了过去。
也真就多谢着羲皇费心,着了意要特地造个青君的神位,自此便也算有了个地儿来栖身。然而羲皇这般善好的人儿呢,九州浊地又怎能将他长留住;且人族寿数亦短暂,轮回走上个三五圈,早不知造出多少仙灵名称。只见得每年花费好大气力祭拜社土、大稷,祈求来年一个无灾无病丰穰岁,泥胎的神像听着祝祷垂目不言,真正的神灵却不曾受半分香火,孓行深山旷野中,无庙无祠亦无碑。
他们甚至唤它们作妖。
......而青皇却不被准许怨言。
青皇生来便被规定了要去爱。
山枝叹了一口气。手底下以淮照墨为首的青妖于她总憋着股气,埋怨自己对着人族手段未免过分温和了,总嚷嚷着九州之民愚昧且又多浊气,还不如学了赪鸟家,也封山蔽谷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
如此提议青皇又怎能答应,虽说也存有私心,到底还是那件流传下来的瑰物它偏不允许。青皇若非得逾矩,九重天上先劈一道落雷下来教你瞧个好滋味。
然而纵是受着逼迫做出的许多决断,到底数百年地看下来,对这九州土地也生出来些模糊情感,是什么模样说不清,丝丝缕缕地缠绕得紧。山枝并无意去开解它,毕竟这也就是自己在这土地之上最最后的一件事儿了,而在这般泼天庞大的事下边,那些个同自己缠斗了许久的细末枝节,便好似忽然间都变得易于原谅了起来。
山枝抬过一抬手,整个青妖周身忽而烧起极透极亮一道碧色光,仔细看来那却是从胸口透出,极盛的光色正中隐约勾出一个震颤不休的拳头大小阴影物,和了一点心跳节奏:砰,砰,砰,砰。
青妖缓慢回了头,深青衣摆垂坠落地,寂静而无半分声息,只向男人递过一只手。
林重枫怎不知会这是何意思,只是此时心神忽就镇静了,是那颗石头做的山心的作用,亦或是些别的原因,他都不想要去细究了。他俯了身来,就在地下轻而珍重地放平稳了儿子残裂的身躯,好似那是什么易碎而再折腾不得的珍贵宝物,纵然那肉|体此时只剩一个狰狞模样,手脚断离,面容之上血肉销褪,裸露了半面枯骨。
这以后他站起身来,煞雪纷纷扬扬尚在下,不远处的火光仍刺得人眼目疼,而他在手里捉来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