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棠对自己的母亲的记忆停留在一段极其模糊的画面里。
那时的自己,才刚过百日。
白色的灯光,苦涩的药味,还有一只温热却在微微颤抖的手。
苏念棠没有关于那天的记忆,只记得那天,那双手发着抖,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背,小幅度地晃着,像在安抚,又像在道别。
后来的苏念棠才知道,她的生母不是现在的苏家女主人杜璐,而是在她百日后没几天就去世的叶宁,别人说是叶宁是因为产后抑郁、自责、身体虚弱而走的。
再之后没过多久,家里迎来了两场喜事,一是她的父亲娶了新媳妇,二是,杜璐生了个女儿。
新婚后的杜璐抱着新生的婴儿站在客厅里,笑得温柔又体面,说:“她像个小福桃,叫苏桃怎么样,川峰哥,你喜欢吗?”
苏川峰点头,说名字很好,寓意甜,是个能带来福气的小孩。
客厅重新布置,换了花瓶,铺了新毯子。婴儿床搬进了主卧,刚过百日没多久的苏念棠被抱去隔壁的次卧。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提起过叶宁,照片撤了,东西清了,就像她从未存在过,而杜璐,每天都穿着干净得体的衣服,笑着哄苏桃,嘴里念的全是“乖女儿”、“小公主”。
再之后,苏川峰生意越做越大,带着她们搬到了更大的别墅,一栋装修精致的别墅,三层高,带花园和露台。
新家卧室的墙上挂着杜璐和苏川峰的合影,背景是海岛蜜月,客厅的钢琴上,摆着苏桃学钢琴比赛的奖状,每次有客人来,杜璐就笑着介绍:“这是我们家小桃,特别有天赋,从小就学得快。”“这是我们一家三口去海岛蜜月的时候,小桃那时候还不会走路呢。”
有时候有人客气地问起:“咦,你们家不是还有个大女儿吗?”
杜璐便装作可惜地叹气:“哎呀,念棠那个时候生病了就没有一起去,对对对,我们也觉得很遗憾,没办法呐,念棠的身体总是这么差。”
每次都用“生病了”作借口,像是在为苏念棠的缺席找一个体面却柔软的理由,但她从来没有生病过。
可实际上每次当家庭旅行,是杜璐在前一晚故意没告诉她这段行程,那段日子,苏念棠起床时,屋子里早已空空荡荡,客厅的挂钟滴答响着,餐桌上是一盘冷掉的吐司和一杯已经结出水珠的牛奶。
看到苏念棠的疑惑,好心的佣人解释说:“大小姐,他们早上五点出发的。”带着一点可怜的安抚语气。
苏念棠笑了一下,轻声说:“嗯,我知道了。”佣人像是松了口气般点点头,转身去了厨房。
有着叶宁记忆的房子逐渐被遗忘、被转卖,连原地址都没有人提起,这个新家,除了她自己的房间,其他一样与她无关。
苏念棠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她不属于这个家”,是在她八岁那年。
那天是周末,阳光很好,杜璐让佣人给苏桃换上了新裙子,自己也化了淡妆,苏川峰穿了衬衫打了领带。
她站在楼梯口,看着他们三个人在院子里拍照,那天阳光正好,院子的桃花开了,风一吹,花瓣一片片落下来,像是有人特意为他们安排的浪漫背景。
摄影师说:“来,一家三口靠近一点,对,笑一下。”
“小女孩可以再靠近妈妈这边,对对对,爸爸的笑容可以再灿烂一点,对对对,妈妈的手可以挽着爸爸,对了,茄子~好,再来一张。”
快门声一下一下响着,桃花落了几瓣在杜璐的头发上,苏川峰抬手替她摘下头发上的花瓣,神情自然又体贴,活脱脱一副顾家爱妻的模样,站在前面的苏桃穿着粉裙子,被夸“像小公主”,咯咯笑着,一点不嫌累。
摄影师满意地说:“好,今天状态特别棒,片子洗出来一定很有爱。”
他说着低头收起相机,转身准备离开,余光却突然扫到楼梯拐角处的一个人影,“咦,这位也是你们家的亲戚吧?要不要一起拍一张?”
杜璐笑着挥了挥手,语气自然又轻巧:“哎呀,她刚出来,错过啦,摄影师都要走了嘛。”
苏川峰没说话,只低头看了看手表,像是默认,而苏桃已经跑去翻小礼物,根本没注意到这边的对话。
摄影师犹豫了一下,听出了这对夫妻的拒绝,可能是借宿的亲戚吧,于是没再坚持,转身去整理设备,离开了这栋别墅。
苏念棠转身跑回房间,这个家唯一一个真正属于她的空间,悄悄从书柜里抽出自己画的画,画中的她站在苏桃旁边,拉着她的手。
苏念棠盯着这幅画看了很久,从白天盯到夜晚,最后自己翻出一把剪刀,把那张画裁成两半,只留下她与自己画的那朵海棠花。
不需要哭着问“为什么不叫我”,不需要争夺杜璐的母爱,一个本就不属于她的位置,再怎么去挤,也只会显得廉价。
苏念棠坐在书桌前,打开台灯,拿着马克笔一笔一笔在那朵海棠花边缘描深线条,十分专注,像在给自己的存在刻上印记。
描完后,苏念棠静静看了片刻,在海棠花旁边用黄色蜡笔画了个柠檬,犹豫了一下,决定用绿色笔再画一个青柠,然后找了个画框裱起来,放在床头,正对着自己的枕头。
那是苏念棠人生中第一次主动选择留下的东西。
不是这个不属于她的家,不是那张全家福。
是她自己和她的母亲叶宁。
从那天开始,苏念棠每次都能稳拿第一,从班级第一,到年级第一,到市里竞赛第一,不是那种偶尔超常的第一名,而是全程碾压式的第一名。
苏念棠不需要证明,她只管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自动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