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纪家,我睡在了自己原来的房间里,可能因为赶飞机太困了,我睡得很沉。
隐约听到纪春山让佣人手脚轻一些,不要扰我休息。
后来听我熟悉的佣人说,纪伯伯回来了,本想等我一起晚饭,可纪春山说我奔波,睡觉最大,不让人叫醒我,吩咐厨房我什么时候睡醒什么时候单独做给我。
“柠柠小姐,你来了,少爷说话调子都轻快了。他让我们不要在你睡觉的时候做主厅卫生,怕吵了你。主厅离你房间那么远……他真是紧张你。”
佣人大姐笑着说。估计我们分开,这些佣人都知晓。大姐语气有劝和的意思接着说:“要我说,你们可是天作之合。”
我笑笑,问:“纪伯伯他们在主厅?”
“在。这会儿和少爷两人在聊事。少爷今天坐得有点久,估计等下聊完就要帮他就寝了。”
我朝主厅走过去,想和纪伯伯打个招呼。但靠近屏风时,听到纪伯伯有些愠怒,提高了声音:“纪春山!你能不能让我少操点心!你那什么实验项目,失败了怎么办!还有,你和简柠到底怎么打算,我看她有意,你又何苦这样疏离着。”
纪春山的声音有毫不让步的坚持和逼迫感,他竟然质问纪伯伯:“爸,你对柠柠,只是爱屋及乌。当初白家不断施压想要联姻,你也知道那个白祁不成器,舍不得秋容,就半推半就纵容白祁追求柠柠,甚至你开始逼迫柠柠回来和白祁结婚。后来,我变成了残废,你知道了我对柠柠的心意,你觉得你这个儿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希望找个能安心伺候我的,你暗示柠柠要照顾我,接受我。”
哐当。
茶杯砸在桌子上的声音。
“你到今天,和我说这些?我倒是变成了这个家的恶人?”
“不,你不是恶人。你只是吃准了柠柠的个性,她顺从听话,知恩图报。”
“柠柠喜欢你。和你在一起,两全其美,我做错了?”
我没有听到纪春山马上回答,他似乎深吸一口气说:“我的事,你别管了。”
“我不管?任你胡闹?你把命搭进去就满意了?那项目还在实验阶段,你看看你现在,副作用搞得成夜睡不着觉,胃也坏了……”
纪春山厉声说:“上次的检查结果你知道的,下次发病结果是什么,失明?全身瘫痪?还是植物人?我不想办法,到时候彻底废了。”
“废了我养你!找人照顾你!也好过你现在急病乱投医,透支生命!”纪伯伯怒意未退。
纪春山显然不想说下去,压低了声音:“我不想争执,柠柠好不容易回来,还在补眠,我们俩不要吵醒她。其他事,你别操心了,我心里有数。”
纪伯伯叹气。“罢了,我管不了你。随你吧。”
我轻声退后,回到房间,躺在床上蜷缩起来。我不想他知道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纪春山已足够尊重我,我也尊重他的决定。我不知道他后期检查究竟什么结果,但是既然他执意不让我知道,我便尊重他的意愿。
翌日,纪春山一早和我说他要去医院,安排了松鹤楼的人送来我小时候最爱吃的琉璃酥。我决定打包起来带回去和张雯共享。
中午时,我在纪家的院里帮园丁大叔浇水。
纪家花园很好看,我上学时就喜欢和园丁一起侍弄花草。一方面是我真的喜欢植物,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当时有种寄人篱下的不配得感,想要找点事做。
我接过喷水枪,水雾漫出,逆光中制造了一道小彩虹。
我笑着得意对大叔说:“张叔,你看!彩虹!”
园丁大叔笑:“你啊,和你十几岁时一样,总爱赖在这花园里。每次阳光好的时候,都要借我的水枪制造彩虹。”
彼时年少,性格拘谨。最放松的时候就是在花园里和大叔一起摆弄花草。有些草本的小花,过了盛花期,就要被换掉。我舍不得它们被扔掉就要了废弃的小花盆养在房间窗台上。
“大叔,你休息一会,我来浇这一片。”
“柠柠小姐真是好性格,从小最体谅人。”他话音未落,眼睛看向我身后,恭敬道:“少爷回来了。”
我回头,看到管家推着纪春山过来。他长手长脚坐在轮椅上,头发有些长了,额前的发丝在风中飞舞,清俊又矜贵。他看我回头,抿唇笑着。
他是枕着明月,披着清风的人。
仿佛永远从容洒脱,睿智风趣,又带着未染纤尘的孩子气。
优渥的家境让他不曾因为温饱而向人低头,才华横溢让他久负盛名不曾有过怀才不遇的晦暗。他纨绔得刚刚好,有些固执的孩子气,懂得享受,也懂得施与。所以他门客三千,永是视线的焦点。
我和他当初的分歧,说到底是我们的成长经历差异太大,他不需要工作也不能全然理解工作报酬带来的底气和自信,而我一直想要摆脱寄人篱下的依附感。我们都没有错,只是这鸿沟若真要跨越,势必需要大刀阔斧改变对方。
“回来了?怎么不提早说?”我走过去,见他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我没有问怎么回事。更没有提及我昨天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例行治疗。比较快。想着难得你在家里,就赶回来了。”
他淡淡说。
我心里一暖。
“琉璃酥吃了吗?”
“不舍得吃,我要带走。吴城可没有。”
纪春山嗤鼻一笑,一副无奈的表情:“小点心,有什么好舍不得的。想吃还不容易。”
当然容易。他纪三爷,勾勾手指,平日排队要个把月的松鹤楼,清了场也要围着他转。
“你先进去,我浇完这一片就过来。”园子只浇了一半,刚拿到喷水枪,就想索性做完算了。
园丁大叔有点惶恐,在纪春山面前怕他觉得是他偷懒,连忙说:“柠柠小姐,我来吧。”
纪春山摆摆说:“没事的。柠柠喜欢,就让她玩一会。”转而对我说:“浇吧,我在这陪你。”
我点点头。
管家给园丁使眼色,一起走开了。
我蹲在他轮椅前:“你之前摔到起身都难,这样坐着会不会不舒服。”
“哎呦,皮外伤,你们一天天紧张什么。”
他语气轻松,又带着嗔怪。
我点点头:“好好好,皮外伤,有些人因为皮外伤躺好几天,到今天还在嘴硬逞强。”我起身拿起水枪继续浇花,一边浇一边跟他说:“植物的叶子遇到水,绿得发亮,欣欣向荣,看着心情都会大好。”
“你从小喜欢这些。我看呀,也就是你会因为这些细枝末节心情大好。”
他说的没错。我会因为细枝末节心情大好,也会因为细枝末节心情忧郁拼命内耗。
我哼着歌,浇着水。
他在旁边草坪上指挥:“左边,左边几棵树你都没有浇到。”
“左边哪几棵是多肉类,不需要那么多水。”
他哦了一声。
“柠柠,你浇得真敷衍,顾下不顾上,你看那几朵月季,你都略过了。”
纪春山坐在轮椅上,悠然乜斜看着,指点江山。
“月季盛花期,花朵沾水太多会烂掉的,灌根就好了。”
他又哦了一声。
“小丫头片子,懂的怪多。”
我拿水枪趁他不备小小喷了他一下作为他瞎指挥的报复。夏风熏熏,我自然是评估了气温,确保他不会着凉才敢。
纪春山一惊,继而放声大笑。“你也就是欺负我坐轮椅,不然我非把你淋成落汤鸡不可。”
我又喷了他一下。
“哥哥,武器在我手上,你说话最好客气点。”
他笑着用左手擦水。
“好好好,饶了我吧。你看我,我这手动轮椅,我躲开都没办法。”
他去医院为了方便一般都坐着手动轮椅,刚才是他的管家推他到草坪上,他右手瘫痪,现下他还真是困在这里。
我笑着放下水枪跑过,下意识用袖子替他擦水,迎上他的目光,幽深又温暖,如同曲径处的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