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喝着果茶,还啰嗦我。”
他笑看我。盈盈暖意,温暖了我的四肢百骸。他一向有这个魔力,他说什么,我都会听。例如刚才仍旧按照他的意思,加多一勺蜂蜜给他。
纪春山闭着眼睛,笑意不减,只是语气里有了淡淡颓唐。
“好烦啊,这样的身体。”
我一时不知怎样接这句话,不知怎样安慰他的颓唐。我本就不善表达,加之看到他被头痛侵袭难受的样子,更不知什么是好。从我认识他,他身体就不好,步伐不似常人灵敏,后来在我出国后,经受了病痛的折磨,身体也残疾了,生活没办法完全自理。皎月一般的男人,重新面对失能的身体,该是多么挫败。
我坐下来,依偎着他,抱住他的身体。
他怔了一下,睁开眼,垂眸看向我。他仿佛已经洞察我不知如何表达,所以他用下巴蹭蹭我的头顶,反过来安慰似的对我说:“没关系,我只是随便牢骚两句,你别往心里去。”
“没往心里去。”我此地无银三百两。
“同情我了?”
“没有,你说什么呢。”我试图起身。
他顺手把杯子放在边几上,然后拉我坐定。
“同情我也没关系,其实我也挺同情我自己的。”
纪春山坦荡笑着,眼睛里有不易察觉的灰暗。
我想起我刚回国时看到的他,自暴自弃,孤僻易怒,究其原因终是无法释怀于残疾的身体和无法自理的生活,于是自困自苦。随着时间推移,仿佛从前的纪春山又回来了,看似舒朗从容接受自己的现状,但其实我仍发现他厌弃自己的身体。
我缓缓收紧手臂,抱住这个眼神澄澈宛如少年的男人。笨拙如我,说不出更多宽慰的话,只小声说:
“哥哥,你很好。”
纪春山嗤鼻一笑。轻轻地、宠溺地拍拍我的头。
“去帮我把药拿过来,头痛的厉害。有点难忍。床头柜,白色盒子里的胶囊。”
我马上起身,小跑着去拿药。
他的床头柜放着各种药、各种护理用品,还有一个画框,里面是用水墨画的几棵树。那是大学时,我在他的画室里心血来潮临摹了他作品的局部。水平不高,像小学生作品,因为控笔不好,墨色僵硬。我记得我画完扔掉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捡回来装裱成框的。
“哥哥,吃几粒?”
“两粒,不,三粒吧。”
我拿着药回到厅里,倒了温水,看着他匆忙吞下。
“这是治头痛的?”
“不治。止痛而已。”
“吃这么多粒?”我有点不放心。更多是心疼。
“嗯,今天痛得厉害。我吃完这个药,可能会嗜睡。我明天会尽量让他们早些叫我醒来。”
“没关系,你好好休息最紧要。不要叫醒,你自然醒就好了。”
“你最后一天假期。而后又要去上班,忙起来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你看,你把我快逼成在家盼夫归的小媳妇了。”
我不说什么。心中又心疼,又有些压力。他一向希望我可以长时间在家里,但也尊重我的意见。我也知道他的意思,只是我无法接受自己没有一份安身立命的工作而作为一个家的附属存在。
可我也能理解纪春山。他如今身体残疾,能做的、能去的都变少了,他自己也不爱出门。我回来他心情才会更好些。这是他的心理需求。可我不是纪家的宠物,某种程度上说,我的心理上需要从纪家剥离,真正独立。
我在海德堡求学期间旁听了心理学的课程,鲍文理论说到自我分化,或许我正处于从低自我分化到高自我分化的阶段,从容易受他人影响无法找到自我,到在各种关系中建立独立的自我。
长久以来,我在动荡的生活里成长,学会的第一课就是压抑自我,习惯性讨好和顺从,造就了我并不可爱的性格。
我看着沙发上脸色苍白神态怡然同我玩笑的男人,陷入沉思。
潇洒如他。肆意如他。他就像他笔下的墨色墨色一般,时而落拓不羁,时而隽永温柔。他不曾经历困窘,不曾为谁低头,他眼神坦然,习惯矜贵,仿佛从不沾染俗尘烦恼。
我忽然有些不安。仿佛原本看似平和的小径,在树林幽深之处出现了分叉。我们无论走向哪条路,都意味着有个人要做出妥协。
纪春山仿佛并无察觉我情绪的变化,他枕着沙发喝完了我递给他的温水。闭上眼睛默默抵御疼痛的侵袭。许是听我良久未言,他惺忪睁开眼,扯出一个笑容:“好了,不早了,快去睡。”
我回过神来,叫来护工,帮他更衣洗漱。
换上青色真丝睡衣之后的纪春山,身体更显得单薄,修长的四肢,高大清瘦的身体,干净清爽的气质,让他看上去有一种病弱的美感。他右边的肢体因为无力,有轻微的萎缩,他坐着的时候肩膀往右斜。如果不了解他的情况,并不会看出这些端倪,只会觉得他的坐姿慵懒随性,更符合他画家的气质。
“柠柠,别盯着我看。”
他清清喉咙。有些不自然耸耸右肩,右臂也躲闪似的微微动了动。
“因为好看啊。”我轻轻笑着说。
“残废的身体有什么好看的。”
“乱讲。”
他一边懒散用手理着半干的头发,一边打着哈欠。吃下去的止痛片可能起了效果,他看起来有些困意。
“去睡吧”,他说。左手伸出牵住我的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患得患失的小女孩。别多想,睡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