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不再是模糊的光晕或抽象的温度梯度。
它有了形状,有了颜色,有了穿透窗帘缝隙、在空气中舞动的微尘轨迹。韩轻煜静静地坐在飘窗的软垫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膝头叠放的一匹织物——柔软、冰凉、带着丝绸特有的细腻光泽。那是一段崭新的、纯净无瑕的白绸缎。
距离那场意义非凡的角膜移植手术成功,已经过去三个月。漫长的黑暗与独特的感官宇宙之后,视觉的世界以一种近乎汹涌的姿态重新向她敞开。最初的几天是混乱的:色彩饱和得令人眩晕,线条锐利得几乎割伤意识,熟悉的声音与陌生的视觉景象在脑中激烈地碰撞、融合。她需要重新学习“看”,学习将视觉信息与她那已臻化境的听觉、触觉、温度感协调起来。这个过程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和深深的疲惫,但也充满了失而复得的、近乎神迹的震撼。
然而,随之而来的,是脸颊上方那无法忽视的存在感——手术遗留的疤痕,如同两道深刻的刻痕,从眉骨斜斜延伸至颧骨上方,覆盖了大半眼睑。尽管医生技艺精湛,疤痕已尽可能平整,但那粉红与浅白交织的凸起纹理,在晨光下依旧清晰可见,带着一种无法抹去的过往印记。它们提醒着她那场改变人生的意外,以及其后漫长的黑暗与重建。
她曾尝试过几天不遮挡。她能清晰地“看见”旁人目光中瞬间闪过的惊讶、惋惜,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退缩。那目光像无形的针,轻轻刺在她正在努力重建的、关于“看”与“被看”的平衡上。她能“听”到那些目光里的潜台词,比失明时依靠声音判断情绪更加直白,也更加令人不适。视觉的回归,也带来了“被审视”的全新课题,而这道疤痕,成了最显眼的注脚。
于是,她想起了那段白绸缎。不是医院冰冷的护目镜,也不是出于任何人的建议或怜悯。是她自己,在复明后第一次独自出门,走进一家老式绸缎庄,凭着指尖对无数布料的触感记忆,亲自挑选的。她需要一道屏障,一道由她自己选择、自己掌控的边界。
指尖抚过光滑冰凉的缎面,韩轻煜将它轻轻拿起。动作缓慢而坚定。她不需要镜子。她熟悉自己脸庞的轮廓,熟悉疤痕的位置。白绸缎在她手中展开,像一片温柔的云,被她熟练地折叠、覆盖,在脑后系成一个稳固而舒适的结。
当最后一丝光线被隔绝在外,世界并未陷入黑暗。相反,一种奇异的、久违的安宁感包裹了她。眼前并非全然的漆黑,而是柔和的白光,如同置身于最纯净的晨雾之中。那两道疤痕带来的、被外界目光灼烧的感觉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无比熟悉的、由声音、气味、触感和温度构建的宇宙,此刻又叠加了一层视觉的朦胧底衬——安全、可控、舒适。
她站起身,赤足踩在压力感应地毯上。地毯温热的触感透过脚底传来,与记忆中的分毫不差。她走向露台,推开门。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海浪的节奏低沉而永恒。没有了刺目的阳光,她“看”到的世界是柔和的、笼罩在白光滤镜下的景象:远处海天交接处模糊的灰蓝,近处花园里花朵摇曳的朦胧色块轮廓,一切都像一幅未干的水彩画,边界柔和,色彩氤氲。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沉稳而熟悉。即使不用回头,她也能“听”出是韩裁博。他的呼吸频率,他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他身上若有似无的雪松香。
“哥。”韩轻煜没有转身,声音平静。
韩裁博停在她身侧,目光落在她覆着白绸缎的双眼位置,停顿了几秒。那目光里没有了最初的震惊和痛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敬畏的理解。他曾那么害怕她永远失去光明,而当光明回归,他又目睹了她主动戴上这道“面纱”的抉择。他看到了她面对疤痕时的坦然,以及这份坦然背后强大的自我接纳。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今天感觉怎么样?光还太强吗?”他没有问“为什么戴绸缎”,仿佛那是最自然不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