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冷,属于他的那种乌木的苦香气正在逐渐淡去。
傅棠梨跟在他身后,低下头,摸了摸袖子,糖渍黏在上面,指尖发腻,她慢慢地走着,把袖子揉成一团,捏在了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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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后,新春便算过去了。
赵元嘉办事不力,被元延帝痛斥了一番。
傅之贺在朝堂上闻得此事,回家与傅棠梨提及:“太子毕竟年轻,未经风浪,偶有不利也是寻常,你抽空过去探视一番,多多劝慰才是。”
傅棠梨温顺地应下,转头向祖父禀明,要去青华山继续拜神祈福,马上收拾了行装,带着一干奴仆,又走了。
山上的雪开始化了,似乎更冷,岚烟淡淡,远树苍苍,山间不知岁月,依旧如冬时。
傅棠梨把埋在树下的梅花酿挖了出来,算了算时间,已经过了头,差点就忘了这事儿。她洗净了坛子上面的雪泥,抱着酒,去云麓观求见玄衍道长。
玄安将她带到当日喝茶的那处雅舍。
玄衍在抚琴,傅棠梨进来的时候,他端坐不动,轻拢慢捻,琴声未歇。
室内无他物,两方席、一张案,一切如旧。
玄安无声地退了出去。
傅棠梨颔首为礼,规规矩矩地跪坐到一旁。
玄衍的曲调一向简单,弦音分明,宛如水流深谷,古朴悠远,带着泠泠的回音。帘外的风拂过,檐角下的铁马轻轻做响,似从旷野而来。
傅棠梨安安静静地听着,直到一曲终了。
“何事?”玄衍将琴推开,自然地问了一句。
好似彼此已经开始熟稔了。
酒坛子放在案几上,傅棠梨轻轻地敲了一下:“春已至,酒酿成,来赴旧约,请道长喝酒。”
室内各色茶具犹在,炭匣、茶釜、罗合、水瓯、高碗等,并红泥小炉。
玄衍并不说话,他一探手,取过酒坛,拍开泥封,将酒水倒入黑陶茶釜,支在炉上加温。
过不多时,釜中泛起绿蚁,酒香飘溢,又有白梅花的气息,似颓靡又似清冷。
玄衍在喝茶用的泥金盏中斟了两盏酒,一人一盏。
他抿了一口,淡淡地道:“汝技艺不佳,此酒太淡,无甚趣味。”
“嗯?”傅棠梨有些不服,她生来聪慧,向来没有做不好的事情,这“不佳”二字,断断不能忍,她举起茶盏,抬袖掩嘴,一饮而尽,而后矜持地道,“道长常饮白水,不知个中滋味,此酒甚清冽,云胡不佳?”
玄衍勾起嘴角,露出一点轻微的笑意,不说话,慢慢地将酒饮下。
这梅花酒,傅棠梨是依着桂花米露的法子做的,或许有些不对,玄衍说淡,她却觉得甜,带着花香气,味道十分美妙。
她又将泥金盏满上,喝了一口,悠闲自得:“适才路过梅花林,似见花有凋零之态,冬已过,这一季再不得梅花酿,道长且饮且珍惜。”
“山中四时皆有花木,无物不可酿酒,何必拘泥。”玄衍随意地回道。
傅棠梨又喝一盏,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然则,道长乃神仙中人,这世间草木皆凡俗,不配、不配,唯有梅花差强人意,堪堪可呈道长座前。”
她的言语温雅,浅笑嫣然,明面上劝酒,自己却喝得十分快活。
大抵是天气暖和起来,道观中的山雀也多了,在廊庑下蹦跳着,偶尔发出一两声鸣叫,活泼又淘气。
梅花酿实在清淡,玄衍尝不出什么酒味,见她喜欢,亦不在意,替她斟了几盏。
不知不觉间,傅棠梨的脸颊泛起了嫣红,此时春未浓,却已有桃花与人面相映照。
炉火太旺、酒温太过,玄衍觉得热了起来,最近似乎有些不妥,无缘无故心思浮动,令人费解。
不想叫她察觉端倪。
他垂下眼帘,沉默着,把玩着手中的泥金盏,等着酒水慢慢凉却。
偏偏傅棠梨却不肯了,她饮尽一杯酒,放下茶盏,还打了个小小的嗝儿:“道长为何不喝酒?”她红了眼角,眸中浮起一层迷离的水光,忽然委屈起来,微微地撅着嘴:“我酿的酒,您不喜欢吗?”
她是不是醉了?玄衍端着严肃的表情看着她。
傅棠梨无辜极了,眼睛睁得圆圆的:“你怎么能不喜欢呢?”
好像确实醉了,这是什么酒量?玄衍不动声色地把酒拿走了,冷静地安抚她:“嗯,尚可。”
“只是尚可?不行!”傅棠梨的声音软绵绵的,再没有平日那种端方正经的腔调,比帘子外面的小山雀还娇柔,她还拍了一下案几,“我就要你喜欢。”
她顿了一下,天真地笑了起来,补了一句:“要你很喜欢、很喜欢我,这样才好呢。”
小炉里烧着银丝炭,发出一点“噼啪”的动静,酒在釜中温得太久,冒出了小泡泡,“咕噜咕噜”的,一切都那么寂静,却有心跳如擂鼓,怦怦作响。
或许是听错了?
一瞬间,玄衍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