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至元宵,皇室家宴,沈皇后命人召唤傅棠梨入宫赴宴。
是夜,永乐殿中庭燎如玉树,高掌明烛,照亮华堂如昼,元延帝和冯太后一起端坐上位,沈皇后居侧位,诸王及皇子、公主等皆在下首。
傅棠梨坐在沈皇后身后,面上始终含笑,顺着沈皇后的话头轻声浅语,分寸拿捏得极好,哄得沈皇后频频点头。
太子赵元嘉分明看见了她,却并未如何表示,只是隔着座位略一颔首而已。
赤金兽炉中吐出缕缕烟絮,龙涎香的气息弥漫在玉帘朱屏间,宫人奉珍错佳酿如流水,乐者在侧殿敲响玉磬,其声清越,绕梁不绝。
一向深居简出的冯太后今日难得有雅兴,出来和儿孙辈同乐,赵元嘉斟了一杯酒,捧给冯太后:“孙儿谨敬皇祖母安康如意。”
冯太后不太饮酒,接过酒盏,略沾了唇,就递给身边的尚宫,笑吟吟地道:“你们看,还是太子孝顺哀家。”
赵元嘉见冯太后兴致颇好,顺口提了一句:“孙儿今日不是把五皇叔请回来了吗,怎不见他?”
冯太后一听这话,就露出了不悦的神色,叹息道:“太子知道哀家想念五郎,去了几趟,今日终于把五郎叫了回来,可恨那不孝子,不过和哀家略说了两句话,刚刚又走了,这一比较,岂非更加气人。”
先帝有五子,最幼者为淮王,与元延帝同为冯太后所出,冯太后以五郎呼之,看似亲昵,语气却带埋怨。
淮王战功彪炳,素有凶煞之名,旁人闻此言,不敢接口,只有元延帝笑道:“五郎打小就这性子,他年轻,不懂事罢了,再过几年自然就好了。”
冯太后冷哼了一声:“皇帝每次都这么劝说哀家,转眼太子都要成家了,五郎还要几时才能懂事起来?”
这么说着,她又想起一事:“对了,皇帝为太子聘下的是傅方旭的孙女儿吗?听说今日她也来了?”
沈皇后赶紧推了推傅棠梨:“快上去拜见太后。”
傅棠梨上前,拜伏于地:“儿拜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冯太后的语气淡淡的:“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
傅棠梨依言抬头,与冯太后目光相触。
冯太后年过五旬,头发依旧乌黑,梳着高耸的凌云髻,戴着十二树赤金花冠,高贵不可方物,她少时有殊色,艳光动长安,如今上了年岁,脸颊消瘦,眼角和眉间也刻上了纹路,让她的容貌显得格外凌厉。
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傅棠梨,目光带着一种挑剔的审视,像针一样,叫人很不舒服。
傅棠梨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睛,作出一幅恭敬的姿态。
冯太后并没有将傅棠梨看在眼里,或者说,她对于旁人向来如此,说话时带着天经地义的傲慢:“你幼而丧母,哀家本不中意,是皇后一力担保,说你温恭淑雅,是个贤良女子,哀家念及傅方旭忠心能干,傅家门风清正,这才允了,你莫要辜负这番恩典,日后更当清闲贞静,守节整齐,尽心侍奉太子,你可记下了?”
傅棠梨的手藏在袖中,紧紧地攥住,指甲掐进手心,一阵刺疼,她的腰肢挺得笔直,神色平静,简单地应了一个字:“是。”
冯太后点了点头,终于露出一点笑容:“哀家知道你必然是个好孩子。”
傅棠梨谢恩退下了,回到原先的座位,姿态娴雅,面色从容,没有丝毫波动。
乐声曼妙,筳宴繁华,众皇室宗亲难得一聚,一时觥筹交错,笑语晏然。
沈皇后略喝了一杯酒,出去更衣。
皇后身边的尚宫女官对傅棠梨使了一个眼色,傅棠梨立即会意,起身随侍。
宫人们服侍沈皇后更衣毕,她并不回去,而是在廊阶下略站了一会儿:“里头怪闷的,不如在这里透透气。”她看了傅棠梨一眼,“你们年轻的小娘子,大约也不太喜欢这种拘谨的场面吧?”
傅棠梨站在沈皇后的身边,眉目柔和:“皇家盛宴,蔚然大气,儿今日得窥天颜,只觉荣耀,并无拘谨之感。”
沈皇后笑了起来,抬手示意左右退后,不紧不慢地向前踱了两步。
“方才,太后说了那番话,你可觉得委屈?”沈皇后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傅棠梨神色不动:“太后谆谆教诲,儿伏阁受读,那‘委屈’二字是不沾边的。”
沈皇后眼中笑意更深:“不错,但凡女子,一旦嫁入天家,傲气是最要不得的东西,看来你不须旁人提点,很好。”
月色如水,流过繁华宫城,依稀有些清冷,喧嚣近在咫尺,隔着雕栏门柱,也变得晦涩起来。
傅棠梨低头:“是。”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是非轻重拿捏得清楚,很好。”沈皇后望着傅棠梨,慢悠悠地道:“前些日子,太子因林氏女郎之事,对你颇有微词,本宫原先还有些不放心,如今看来,是本宫多虑了。”
傅棠梨安静地站在那里,连眉毛都没有动弹一根。
沈皇后暗暗颔首,继续道:“太子年轻不更事,一时迷糊了也是有的,本宫选你做太子妃,看中的就是你稳重大气、聪明通透,远胜那林氏女郎,你千万不要辜负本宫的期望,多少花点心思,及早把太子拉回头。”
无论皇后说什么,傅棠梨统统应“是”,神情诚恳,声音温柔,挑不出一丝毛病。
沈皇后心中熨贴,亲昵地拍了拍傅棠梨的手:“眼下呢,就有一个好机会,今夜长安大摆花灯,太子奉圣上之意,将到长安各处巡视,而后至朱雀大道中央的崇业坊,主持施放烟火,与长安庶民同乐,届时,你与他同去,你们已经定了婚约,合该多多亲近才是。”
傅棠梨微微一惊,抬头看了沈皇后一眼,见沈皇后只是笑着,却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她抿了抿嘴唇,很快,还是应了一个“是”字。
沈皇后终于满意了,带着傅棠梨又回到永乐殿中。
稍后,宴罢,果然,赵元嘉向元延帝禀道将出宫巡视,起身告退。
元延帝不过略嘱咐了两句,就放他去了。
傅棠梨迟疑了一下,沈皇后的眼睛已经看了过来,她无奈,只得起身,拖拖拉拉地走了出去。
赵元嘉一出永乐殿,立即有一群内侍拥了上来,跟随在他身后。
傅棠梨走得稍微慢了一点,及至到了殿外,赵元嘉已经走出老远了,不得已,她开口唤了一声:“太子殿下,请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