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扑面而来,不很烈,寒意却透到骨子里,雪下了很久,纷纷扬扬沾湿了眉眼。山林萧索,飞鸟无迹。
山路崎岖湿滑,连轿子也坐不得,傅棠梨只能下来,一步一步慢慢地走。
一干奴仆纷纷劝说:“今日雪下个不停,山路难行,娘子不如回头,待明日天晴再上山也不迟。”
傅棠梨却一句话都不说,一路沉默前行。
待到了山上,已近了黄昏。
傅棠梨连自家宅院都不进,径直去了云麓观。
黛螺、胭脂劝说不得,只得一人打着伞、一人捧着暖炉,急急跟上。
日光在云层后面坠落,暮色四合,云麓观的院墙檐瓦更显陈旧,雪落下,山野空旷。
傅棠梨走得很急,到后面几乎撩起裙裾小跑了起来,到了云麓观的门口,却发现大门紧紧地关闭着,她怔了一下。
黛螺和胭脂从后面追了上来,见状劝道:“今日天色不好,也迟了,想来观中的师父们都已经歇着去了,娘子还是明日再来吧。”
傅棠梨恍若未闻,抬手敲门,轻轻的,好像是试探了一下。
门马上打开了,青虚子探出头来,好似等候已久,这老道士看见傅棠梨,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旋即又板起脸:“女善信可知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他指了指天,冷冷地道:“天色已暮,小观要闭门了,请改日再来。”
他说着,作势要关门。
傅棠梨后退了一步,轻声细语道:“我今日与玄衍道长原本有约,意外失约,诚我之过,既如此,请师父代为转达,待我明日登门,再来致歉。”
青虚子又怒,反而叫住了傅棠梨:“致歉还等什么明日,现在就去,快去。”
傅棠梨松了一口气,应道是,进了观院。
此时观中的道人做完晚课,大抵都已经各自回房,偌大的观院冷冷清清,只有风摇晃着树枝,发出一点点“咯吱”的声响。
傅棠梨才走没几步,听见隐约有琴声随风而来。
她心头跳了一下,疾步循声而去,越过前庭、穿过月洞门、折过迂回长廊,琴声渐大,及至观院深处。
隔墙就是梅林,有白梅横斜,越墙而来,缀在青瓦灰檐上。
殿阁古朴,廊庑下,阶台已旧,玄衍席地抚琴,道袍深碧近墨,风卷着雪和白梅一起落下来,他不知在那里已经坐了多久,肩头覆了一层白。
琴声低沉而缓慢,带着苍茫的韵味,似远山回音。
殿阁外,设了一处法坛,高台以筑,九重长明灯盏,十二日月星辰幡,黑檀香案上供奉着紫金烛台、珐琅香炉,青瓷瓶中插了一枝白梅,旁边还摆着一叠经卷。
玄安和玄度恭敬地侍立在一旁,他们的冠帽上落满了雪。
或许是因为方才走得太急,傅棠梨此时心跳得很厉害,“噗嗤噗嗤”地要从胸膛里蹦出来,她呆呆地望着玄衍。
玄衍停了琴,微微抬眼。黄昏时,天光朦胧,花影斑驳,落在他的脸上,恍惚间,叫人看不太清楚他的神情。
傅棠梨压了压发鬓,整了整衣裳,平复了呼吸,慢慢地走过去,深深地拜了一拜,轻轻地道:“未曾想道长还记得今日之约,是我来迟,累道长久候,给您赔罪。”
玄衍推开琴,站起身来,他拂去肩上雪,他没有多余的言语,语气依旧如往常,冷冷的:“去,焚道香,点明烛,我为你起斋醮、敬神明。”
傅棠梨低声应了“是”。
少顷,科仪起,燃松脂长明灯、焚真腊笃耨香,道童以山泉洗涤尘埃。年轻的道士在法坛前掐法诀,摇钟磬,吟步虚词,敬颂八方神明。
暮色渐浓,而雪未歇。
玄衍捧着经卷,诵读太上救苦经,他的声音磁性浑厚,低低的,犹如云端的仙人,偶尔怜悯苍生。
黛螺和胭脂远远地候在阶下,垂手敛眉。
傅棠梨跪倒在法坛前,叉手按地,俯伏叩首,额触手背,而后,起身拱手,三拜而九叩,礼敬膜拜。
玄衍诵经罢,亲焚青词表章,祭告上苍,曰,有傅氏女子名梨花者,为先人祈福,祈众圣救苦,亡灵受度,早赴仙乡。
左右道士散花,齐齐颂唱。
末了,玄衍又焚了一张小表,曰,今为彼之生辰,上祈天尊,恩命下颁,为其赐福延年。
他持了琉璃莲花钵,走到傅棠梨的身前,以手指蘸水,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点了三下:“祝汝芳龄永继,勿忧勿愁,喜乐安康。”
他那么冰冷的一个人,手指却是炙热的。
傅棠梨跪在那里,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似乎上面还留着他的温度,她有些发怔,她很少露出这种神情,好似一时间神思有些恍惚起来,说话也特别慢:“今我生辰,家中至亲无一人为我贺,只有道长而已。”
玄衍收回手,略一颔首,神色淡漠:“仙道贵生,无量度人,汝为善信,当为汝祝。”
傅棠梨勉强笑了一下,那个笑容模糊而低沉,如同此间暮色,她轻轻地说道:“勿忧勿愁,喜乐安康,道长您说得真好,不像我的父亲,他只会说我生来克母,是个孽障。”她的语气如同在叹息,“外祖母曾经告诉我,我是母亲留给她的念想,是上天的恩德所赐,到底谁说的才是对的呢?”
玄衍无从回答,他沉默着,天色越发暗沉,黄昏的光阴落入他的眼眸,白色的雪飘下,恍惚间,竟有一种悲悯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