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们居住的宫殿都在一处,只是六皇子住得格外偏僻些。宫人们见他回来都忙碌起来,看到沈识焕就跟见了鬼一样。
震惊,还是震惊。
沈识焕淡定地朝他们点点头,心说这才是正常反应。
毕竟在旁人眼中,他与薛澍的关系就是势同水火。他的书童知砚,也是这样认为的。
薛澍现在疯成这样,也不知是不是要报复他。
沈识焕转念一想,感觉自己已经被报复到了,尤其想不通分明是薛澍在发疯,为何感到丢人的会是他?
薛澍疯得很自然,甚至从宫人那里取来一盏羊奶。沈识焕不接,他就挑起眉,“要我喂你么?”
这话一出,宫人们立刻跑了个干净。
沈识焕简直无语。
他也是很多年没见过这么低级的试探了。沈识焕轻轻一推,“我从不喝羊奶。”
薛澍自然地一收,“忘了,从前都是我替你喝。”
沈识焕:“……”
想不通这个人究竟在演什么。
寝殿中燃起一点淡淡的香,沈识焕很熟悉,熟悉到一闻就自动很困。沈识焕对某人的表演视而不见,“你睡哪里?”
虽然“失忆”,但是很不必在这种事上亏待自己,他不可能放着好好的床不睡。所以他睡床,希望六皇子谦让些。
薛澍闻言笑起来,“你如今不肯认我,自然是我守着你。只是你还愿意睡我的床么?”
沈识焕强忍困意,在贵妃榻上坐下。
因为坐的姿势太舒服,显得有一些不正经,但是他确实得搞搞清楚薛澍究竟在疯什么。他本就困顿,因此不耐烦纠缠,“哦,不愿意了。”
薛澍见他冷脸,立刻往回找补,“我说笑的,别生气。”
沈识焕见薛澍一副“知道错了”的模样,简直是进退有度,顿时感觉更糟心了。他斟酌道,“六皇子今日为边关百姓仗义执言,我该替宁远城百姓多谢殿下。”
“只是有些玩笑,还是不要开了。”
薛澍脸上的神色淡下去,“若是我继续,你会怎么对我?”
“殿下乃陛下亲子,天潢贵胄,身份尊贵。”沈识焕最近忠君报国的话说得顺溜,张口就来,“何必拘泥在我身上,自有广阔天地任君闯荡,不好吗?”
沈识焕说得情真意切,是真的希望薛澍能放过他。
薛澍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八风不动地“嗯”了一声,深深地望着他。
沈识焕,“……”
真闹心啊。
薛澍生硬地转话题,“今日一早,宫中收到了西域驻军传来的第一封捷报。”
沈识焕一时无言,怎么突然就开始议论政事了。不过涉及与北樑一战,沈识焕微微叹气,还是道,“这道捷报怎么了?”
沈识焕今日一早进宫,还没来得及去翰林院,自然无从听说此事。
薛澍淡然,“捷报中说,我军出动一万骑兵,重创北樑郡王的亲信部队。”
沈识焕整个人都震惊了。
那点被熏香都出来的困意登时跑了个干净。
打一个达科部,用得着一万骑兵?
五千就够打得他们找不到北了,这是打算不真动手,靠人多把达科部吓出个好歹?
薛澍瞧着他的表情,不慌不忙地继续说,“听闻父皇龙心大悦,已经命内阁准备论功行赏。”
“你以为这捷报,是怎么了?”
沈识焕,“……”
这还用问吗。
沈识焕都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就面无表情地问:“这是边防驻军光明正大吃空饷,还是西域边军将领霍启光胆大妄为,不听兵部号令?”
薛澍气定神闲,“如果都不是呢?”
沈识焕不懂这位殿下为什么还能这么淡然处之,好像天生不知道着急似的,瞬间有不好的预感,“你什么意思?”
薛澍低了低下巴,“躺好,不用坐起来。”
沈识焕不明所以,但还是躺了回去,眼神却一直放在薛澍身上。薛澍收敛声气,方才平静开口:“你那道折子我看过,兵部照章办事,大体上不会出格。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此前关于此事的争论旷日持久?”
沈识焕听出他话里有话,就也顺着想了想。不过沈识焕没有薛澍那种整日琢磨人心的经历,更没有过苦心孤诣非要得到点什么的执念,实在想不出在这件事上阳奉阴违对任何人会有什么好处。
沈识焕猜测,“因为陛下一时间没做决断?”
薛澍望着沈识焕的双眼,机敏而澄澈,像是山间隐居的野鹿。这样的眼神,叫人不忍心将世间的丑恶展露给他看。
薛澍轻轻一晒,“陛下如何,我不便评断。只是边境的些许小摩擦,却被朝中大臣们宣扬出必要一战的气势,争论的时间越长,仿佛就越严重。”
“可西域驻军,实际并不曾向朝廷求援。北樑出兵埋伏参将邹利川乃是此事的开端,你应当知晓邹参将带兵巡视边境,通常会带多少兵马?”
“……”沈识焕面色难看,“若是边境平稳,通常不超过十人。”
“这十人,传到京城便成了全军覆没。”薛澍按手道,“我知道在你看来十人的伤亡也并非小事,但朝中的大臣可不会这样想。”
“边境摩擦,死十来个人,顶多也就是几两银子的抚恤金了事,十个人加起来恐怕还没有世家小姐的钗环值钱。”
“可这件事,却在朝中吵了足足半个月。”
沈识焕经他提醒,越听越觉得耳熟,他掀起眼皮道,“就像衡玉山那伙山匪?”
“你也发现了。”薛澍不出意料地说,“衡玉山那群山匪传言得很厉害,但实际就劫了一群没用的书生,还都给放了回来。”
“衡玉山雷声大雨点小,是容妃为了替薛明睿壮大声势——不过最后却是被人利用,正好逼父皇将你派去,所以我在想或许北樑动乱也是同样的道理。”
沈识焕这下真躺不住,他甚至没顾上问薛澍为何会对衡玉山一案的内情这么了解,不过更重要的是,“有人故意要挑起争端?”
薛澍把掉下的半条毯子给他盖了回去,趁着沈识焕的注意力不在这上头,动作刻意放缓了许多。
他手上动作不停,口中道:“大朝会上人人义愤填膺,句句都往陛下的心口上戳,总不会是因为区区十来个边境守军的性命,朝中大臣们都开始爱民如子了?”
薛澍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像是一个彻底的局外人。
沈识焕听着觉得不太舒服,但是忍了忍,没有说。“你……”沈识焕顿了一下,“你若早想到,为何不同陛下说?”
“因为我不是你。”薛澍道,“陛下是个什么性情,按理你比我还要了解得更多些。他最恨有人挑衅,最喜欢到处逞威风。朝中大臣们捏住了他的七寸,我劝有什么用?”
“陛下最终没有大举出兵,倒不是因为别的——”
薛澍总算放下了手中的波斯毯,把沈识焕脖子以下盖得严严实实,“其实只有一个缘由,因为那道折子是你上的。”
“……”什么鬼话。
薛澍坦坦荡荡,并不觉得这话哪里不妥当。
他那个父皇,向来把世人都当做拖累。仿佛这一生多有的不顺遂,都是因为要坐卧天下的缘故,谁在他眼里都是为了权势接近讨好,唯有裴帅不是。
连带着沈识焕,也被豁免了。
至于其他人,甚至他们这些做儿子的,都是不贴心的。
这一点,薛澍比其他皇子看得更清楚。
不过谁在乎呢。
薛澍笑了笑,继续道:“所以你看,虽然陛下愿意听你的,但是最后大败北樑还是会令他高兴。”
“我朝人才济济,实在不乏有识之士。”
沈识焕的震惊终于转移到六皇子本人身上。他怎么从前没发现,这位六殿下还是个……喜欢坐道论经的,而且还句句不中听。
沈识焕一把扯下毛毯,坐起来深思。
薛澍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天下人蝇营狗苟,你不必为此不高兴。”
沈识焕,“一万骑兵若是真的上阵,打的绝不是一个达科部,恐怕要引起北樑郡王全体部下的反扑。兵部下令不许集结重兵,霍启光不敢违抗军令。押运的粮草昨日才从京中出发,捷报传至京城需要五天,所以这一万骑兵是在兵部调动人马之前就已经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