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乡

繁体版 简体版
鲤鱼乡 > 日月薇钰引 > 第87章 藏结之症

第87章 藏结之症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朱祁钰近来几乎夜夜秉烛达旦,批阅奏章至三更之后,案前灯烛燃尽,他便唤人再添。倘若昏沉欲睡,便命人煮一壶苦涩浓茶,强撑着神思继续翻阅;若心口绞痛、旧疾发作,他便低头从锦盒中取出一粒清香的丸药,含在舌下缓缓化开。

那药名为“甘油香药”,本是杭令薇当年初遇他时,他受伤为了缓解疼痛,赠他之物。初时不过是她少女心意里一份未明的关怀,却被朱祁钰视若至宝。他执意向她讨来药方,命司药局按方配制,细细炮制,连药盒都亲自选了缂丝嵌银的款式,仿佛这香药中不止有止痛的药力,更有她留在世间的柔情。

每次含药之时,他都会在心中默念:“小薇做的,吃了便不痛了。”

朱祁钰之所以如此燃尽心力,不全为江山社稷,更是为了一个执念,他不愿被人瞧不起。

即使保卫京师、平定瓦剌,威震四方;即使兴学重教、修律立法,使大明内政清明,百姓安乐……可那些朝堂之上的老臣,仍低声议论,说他“藩王篡统”,说他“德薄位重”,甚至背地里称他是那“逆流而上的浮萍”。

他知道,自己原本不该是帝王之位上的人。他没有天命加身,没有大宗血统,甚至一度只是那个曾被兄长忽视的郕王。

但他终究是做到了。他登上九五之位,不靠阴谋,不借外戚,只凭一身血骨与满腔赤诚,拼下了一个风雨飘摇中仍能挺立的江山。

而今,纵使身心俱疲,他也不敢稍歇半分。

只因他明白:只要他还坐在这龙椅上片刻,那些觊觎权柄的人就会按捺不住;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就要替天下人护住这太平。

哪怕这一身的病,一夜夜地熬,一口口地药,最终把他耗尽了性命,他也绝不会低头。

他不为名垂青史,只为对得起心中那个倔强的少年,也对得起那年巷口赠药、眉眼如画的少女。

杭令薇亦日日陪在朱祁钰身边,同他一并熬着那些长夜沉沉、星月无光的时辰。她知他病中心力交瘁,惟有守着他、陪着他,心中才稍有一隅安宁。

每当东方微曦破晓,她便悄然起身,为他煎水净面、亲手更衣。她温柔替他束好朝冠,拢好衣袍,那细细的指尖划过他鬓角时,忽然顿住。

那缕银白,在墨发中显得格外刺目。

“阿钰……你的白发,又添了许多……”杭令薇的指尖轻轻触着那几根冰冷的发丝,语气中夹杂着哽咽与自责,仿佛每一根都是她亲手缠上去的。

朱祁钰闻言,神情一震,随即却只是淡淡一笑,反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颊侧。

“这是天命。”他低声道,嗓音微哑,却格外坚定,“但只要还有你在……只要我身边还有小薇,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杭令薇的心头一紧,那句“这是天命”仿佛惊雷劈在耳畔。

她记得,曾经的朱祁钰,是那样一个不信命、不畏天、不折腰的少年郎。彼时的他,戎装策马,一句“天命于朕如蝼蚁”,道尽了他的桀骜与无畏。可如今,那个连天命都能踩在脚下的男人,却将“天命”挂在嘴边,如今的他,竟像是个年岁将尽的老人,口中的每一个字都透着暮气与力竭。

他老了,不是年岁的老,而是心老了,魂老了,是被这无尽的忧患、压迫与丧子之痛,生生磨尽了所有意气。

杭令薇将他紧紧搂入怀中,温声道:“不论天命如何,我都不让你一个人走下去。”

一如当年战乱初起,她陪他并肩前行,如今风烛残年,她也要同他共赴黄昏。

杭令薇的身子日益沉重,气血枯竭,五脏如绞。她本是女儿身,又历经数年风霜雷火,国变、宫变、战乱、丧子之痛,悲欢离合如潮水般拍打着她那脆弱的身体与神魂,早已将她折磨成一枝风中将坠的残梅。

近日,她总觉右胁牵扯作痛,肝脏似有刀割之苦,入夜便难以成眠。可她一向知朱祁钰忧思难平,不愿再添惶扰,便悄悄命人请来了旧日闺中至交唐云燕。

昔日闺阁并肩梳妆的姐妹,如今一个是病体羸弱的中宫,一个是宫中尚宫局尚宫。唐云燕踏入坤宁宫,见到榻上憔悴不堪的杭令薇,几乎认不出来那昔日明艳如春花的笑颜了。她扑通跪地,眼泪夺眶而出,声音颤抖:“杭姐姐……求你保重自己,好不好?”

杭令薇却只是含笑摇头,眼神温婉又空远:“云燕,人之一生,终究是有命数的。我不怕……你替我把把脉吧,看看我的命数,还剩几分?”

唐云燕听她说得这样淡然,心中反倒更加凄苦。她抹去泪水,按上杭令薇的手腕。脉象浮沉不定、气息奄然,如风中残烛,几不可寻。她试着再度诊查,依旧如是。

许久,她终于放开手,忍不住泣不成声,跪伏在地:“杭姐姐……是,是藏结之疾……。”

这一言既出,满室寂静,随即哀声四起。坤宁宫中的宫人闻之,无不掩面跪泣,有的甚至扑倒在地,嚎啕失声。

而杭令薇却神色如水,没有半点惶恐,反倒像是早已参透尘世无常,她轻轻出声:“那我……还能活多久?”

唐云燕哽咽许久,才勉强答道:“若姐姐安心静养,不受惊扰,或可保一年……一年的寿数。”

“一年……”杭令薇喃喃复诵,那声音仿佛飘在九天之外,空灵得无依无靠。

她缓缓闭上眼睛,清泪沿着鬓角悄然滑落。

“可这才是景泰六年啊……”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像是要被风吹散。

她顿了顿,忽然睁眼,目光中带着近乎乞求的平静,对唐云燕说:

“云燕,替我守好这个秘密,好吗?不要告诉阿钰……他已经承了太多,不能再压垮了。”

唐云燕含泪点头,那眼神中,早已决然守口如瓶。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