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三只能无奈答应。
但他也知道,自己没能强行留下,以后也只会越落越远。
许婉则带了两名女子,一名男童进了早上的课堂。
两名女子,一名叫葛裘,十四岁,是小地主的女儿,有一点基础。另一名女子和那男童则是姐弟,一个十三岁,一个九岁,叫林怀柔林弈鸣。林家在苑县开了家小医馆,林父是大夫,只是起义军进城的时候被砍死了。家里存粮不多,母亲早亡,没了庇护,姐弟俩被迫跟着兄嫂流亡,想来找柳州的大伯,却没想遭遇山匪,兄长亦被砍死,姐弟和嫂子成了两脚羊。
嫂子目不识丁,只是擅长刺绣。
天照问林怀柔:“你们可擅长医术?”
林怀柔:“父亲教过一些,但兄长更擅长。”
她是迟早要嫁出去的,父亲自然不会用心教她,可惜兄长也已经被山匪砍死了。
至于弟弟,两岁擅学,被父亲视若珍宝,费尽心思改籍,就是想要培养弟弟科举,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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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民们在山中安安分分住了七天,终于养出了些肉,腰背都挺直了些。
这日刚好逢五,休沐,不上课、不劳作,要清扫山寨,洗浴自身。
一群人闹闹哄哄地凑到一起,等刘三丫带着两个妇人举着剪刀要给大家剪头发的时候,终于有人忍不住抗议了。
“我不剪,就是杀了我也不剪。”女人挪到一旁树桩上侧身坐着,暗自抹泪。
一旁有男人向刘三丫求情,嬉皮笑脸:“她不剪就不剪嘛,剪了她头发和剪了她命根子有什么区别。”
刘三丫瞪他一眼:“这可不是我能决定的,许管事说了,每个人都要剪,这会儿剪了,等天冷了就能长出来了。”
女人又袅娜地走过来,对刘三丫道:“可那许管事林护院不也没剪,不是说有什么肥皂吗,洗干净不就好了?”
刘三丫往一旁退了退,道:“那是因为许管事她们身上没虱子,只要是没虱子,衣着干净的,大人都特许不剪。”
“难道那肥皂洗不干净?那可是仙人赐下的东西。刘婶子,你就放过我吧,我保证,我能用那肥皂洗得干干净净的。”女人一看她退了一步就知自己被嫌弃了,却也面色不变,习以为常地露出讨好的笑,眼睫上挂着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谄媚着道。
刘三丫极为看不惯她这样故作姿态,若不是知道大人喜静,又讲规矩,她怕是要拿出乡下泼妇骂街的气势来,将她骂个狗血淋头。
她也笑了笑:“我说了,我说的不算,你剪也要剪,不剪也要剪。”
女人到底还是被按到座位上,一头齐腰的头发被一刀两断。
刘三丫也不讲究手法,剪到齐耳的位置,掉下来的头发都让人扫进篝火堆里。
眼见养了几年的头发粘了尘土,在火里化作飞灰,脖子脑袋都空空荡荡,又轻飘飘,女人心里仿佛也空了一截,终于忍不住掩面痛哭出声。
“怎么了?”林护院陪着天照从深山采药回来,看到这一幕愣了一下。
女人听到声音,连忙擦了擦脸,看到林护院双眸一亮,像是想说什么,又瞥到一旁天照,忙正色,向天照福了福身:“大人。”
接着,她又看到天照身后的许婉,竟是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天照将她神态尽收眼底。
上山这么久,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生动活泼的人,这让天照来了些兴致,道:“你哭什么?”
女人眼泪还未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天照:“想说什么就说,特许你畅所欲言,就是骂我,这次也绝不罚你。”
女人忙跪下道:“大人,您供我们住,供我们吃,让我们过上神仙日子,奴家哪儿敢骂您,为您当牛做马都来不及,只是,就算奴家甘为大人脚踏,也怕奴家这副肮脏的身子脏了大人的鞋底。”
天照:“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原名李蓉,花名芙蓉。”
“你是柳州花月坊的妓女。”
李蓉没想到天照如此直白,脸色一变,却不敢说什么,只有无地自容趴伏在地。
她不知道自己身体正微微颤抖,如风中残柳,可怜又无助。
天照留意到人群中有几个男人都不自觉露出怜惜的神情,却有更多人都面露嫌恶,离得近的,还要往后退两步。
天照却像是看不出李蓉的难堪,又问她:“你是如何成为妓女的?”
李蓉没想到只是剪个头发,就要被这么撕了衣服赤裸裸地扔在太阳底下,就算她是个妓女,她也有自己的底线与坚持。她后悔了,那头发剪了就剪了吧,反正如今都回不去花月坊了,她也不乐意回去,以后找个愿意接盘的,就这么嫁了,当个清白农妇也挺好。
她这么想着,却听天照又问了一遍,这次语气更严肃了两分。
知道不能不回,李蓉只好咬着唇道:“回大人,奴家父亲曾为州署一吏目,为了讨好州同知秦大人,将奴家送给秦大人做侍妾,后来秦大人又将奴家赐给一马夫,那马夫喂马的时候不小心被马踢死了,奴家成了寡妇,邻里羞辱,娘家也跟着嫌我恶我,奴家无处可去,索性将自己卖进了窑子。”
左右都是被骂被欺负,进了窑子还能挣点银子。等真当了妓女,反倒没人骂她了,那些往来的文人骚客,兴致一起,还要为她写几句淫词艳曲,夸她知情识趣。
“这样看来,当妓女也不是你的错。”
这样的话,李蓉还是第一次听说,她不免抬眼望向天照,触动地双唇抖动:“大人……”
妓女是父权压迫下的产物,面前的李蓉是个很典型的例子。
天照道:“打你生下来是个女子,你在你父亲眼里就是个可供交易的货物,你无法选择自己嫁给谁,无法保证自己独立生活,也没有人教你离了这些供你依靠的男人,你该怎么凭自己生存下去,所以,你将自己卖入青楼,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不是你的错。”
李蓉眼泪夺眶而出,一头重重磕在地上:“奴家多谢大人体谅。”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能真正理解她的心思,或许因为面前的大人同为女子,她更能体会她的心情。
这是不是意味着大人并不嫌弃她,那她从此以后也能为大人做事?
李蓉又重重抹了把眼泪,抬起头:“大人,奴家想进您早上的课堂,听您上课。”
不等天照回应,她又道:“许管事教的东西,奴家都能跟上,奴家本来也有一些基础,自幼便熟读女诫。若是大人不嫌弃,奴家必勤学苦读,为大人肝脑涂地。”
她说着还瞥了眼许婉,道:“奴家也曾向许管事自荐过,只是许管事没同意。”
她那时还真以为是大人嫌弃她。
她这一生就没过过好日子,前半生不是妓女也在被男人玩弄,当个妓女,被那商户之子带到郊外,还要被山贼掳来这叫天天不应的山寨,本以为要不了多久就该在无尽的折辱中麻木地死去,好不容易盼来了转机,以为自己终于能跟着仙人摆脱过去,可要是仙人也嫌弃她,那她还不如死了算了。
可现在看来,面前的幼童果然是仙童,普度众生,岂会因她迫不得已的遭遇而怪罪于她。真正的仙人只会涤清她一身的罪孽,将她从泥沼中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