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一边将够到的家什都摔在地上,一边骂:“你们跟我说,女孩子最要紧的就是贞洁,结果呢,你们为了五两银的彩礼,把我嫁个赌鬼,他输了没钱还,就要我陪睡抵债,我求你们帮我,你们说出嫁从夫,是我命苦。后来他死了,你们把我哄回来,又卖了一次。贞洁,你们贞个M的洁。”
她的娘家人你望我我望你,都不答话,只是躲闪。
陈女白得发青的脸上挂着疯疯癫癫的笑:“前头那个用我抵债,后头这个拿我卖钱喝酒,卖给谁不是卖,何必被你们卖两次,又让你们挣了二两银子,我何苦来哉,哈哈哈哈哈……”
陈家大哥终于忍耐不住,扯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推,女子便摔到在地,他羞恼中还是顾忌着豆腐摊子,推人的时候特意避开了。
旁边人声嘈杂,说什么的都有,却没有一个人上去搀扶。女子单薄的身体瘫软在地,像是一个无依无凭的物件,只能等着人将她从泥泞里拾起。
方夏已经想起来了,她曾经将她从泥泞里拾起,冲走了那滩烂泥。可这个世上全是泥潭,她终究还是又掉了进去。
女人弹动了两下,两只胳膊撑着地,竟然又站了起来,她的眼神已然模糊,跌跌撞撞走了两步,突然一口黑血喷了出来,溅到了那板豆腐上,人也支撑不住,软软趴到了豆腐摊上,那苍白瘦削的脸嵌在那版热腾腾的豆腐上,压得白生生的豆腐破损翻卷,还掀起了一阵引人不适的豆腥味,偏偏她的头发在豆腐的衬托下愈发地黑,衬得她像克苏鲁神话里被无法名状的烂肉困住、连挣扎都显不出来的人。
四下响起一片惊叫。
陈大也骇了一跳,走了两步,又不敢近前,慌乱着向人群解释:“你们看到了,我只推了她一下,我可没杀她,她不是我杀的。”
“去请大夫,”方夏只来得及扔下一句话,便抢上前,疾点了女人两处穴位,以免毒气攻心,女人恍若不觉,只是喃喃道:“为什么都是爹娘卖女儿,哥嫂卖妹妹,丈夫卖妻子,为什么没有女儿卖爹娘,妹妹卖哥嫂,妻子卖丈夫……”说着,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渐渐消失,方夏俯下身去,只见女人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显然是不成了。
陈大垫着脚看过来,颤声道:“她死了?”又有些生气,“她这是吃了毒药,故意死在我家门口吧,她让我们以后怎么做生意,她对得起爹娘生养一场么?”
人群中有人怪声怪气地接了一句:“七两银子,对得起了。”
陈大怒道:“谁,站出来说话。”
嘈杂声中,已经听不清谁说了什么。
陈父还是那副老实木楞的样子,只是唉了一声:“可惜了我好好的一板豆腐。”
陈家没有人在意方夏,只因她的容貌乃至衣着实在普通,大约是毫不相干的路人,这个世道,从来是天理人伦三纲五常,嫁女儿嫁的不好算什么事,就是卖到青楼勾栏也轮不到外人插手,三姑六婆们背后嚼几天舌头,新鲜劲儿过了也就罢了,唯一烦乱的,也就是怕那个泼皮女婿借此敲诈生事而已。
方夏伸出手,合上了女人的眼睛。她缓缓站起身,对着陈家父子微微笑了起来:“其实,男女不只是性别,更多是一种处境,女性困境是任人操控无力自主,生死荣辱尽付他人之手,像个物件一样被人摆布,想走哪条路都不能由自己选择,我希望你们知道,男人,有的时候也会变成女人的。”
陈大和陈父一片茫然,盯视着面前这个扔进人堆里再也找不出来的陌生女子,他们并不害怕被人讽刺咒骂,只是她口中说的话叫他们听不大懂,男就是男女就是女,素来都是男尊女卑,那些官家女眷不是也要听从家里男人的话么?
方夏的神情温文平和,像是老师在耐心地给学生讲解难题,曼声道:“你们面对比你弱小的女眷时,你们是男人,可是你们在我面前,和女人没什么两样。”
方夏曾经厌恶赵佶蔡京之流的权贵,滥用权力只为满足一己私欲,她总会找时间扮成一个普普通通在汴京讨生活的小方,就是不想一直站得那么高,忘了自己原本的面目,但此时此刻,她忽然庆幸自己拥有了权力,她终于切身体会到,为什么昔年小镜最后悔的是自己幼时没有好好练武。
“我替她,卖了你们。女儿怎么就不能卖了爹娘,妹妹怎么就不能卖了兄嫂,妻子怎么就不能卖了丈夫,如果没有,自今日始。”
是,弱者挥刀向更弱者,那又如何呢?
撕下道德的面纱,直面残酷的现实吧,女人生来就要面对远比男人苛刻的一生。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一生辗转在三个男人手里,没有人在意她的哭声。能够拯救她出苦海的,能保全她自己的,只有她真切握在手里的权力。
方夏轻轻挥了挥手,一个发顶微秃的汉子抢先挤了出来,躬身道:“请方总管吩咐。”此人名叫叶云灭,入帮较晚,比不得沃夫子、孙鱼等受信重,如今正大力表现,力争上游。
方夏含笑道:“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叶云灭腆着脸笑道:“属下打听过了,那位姑娘叫小翠,属下就用小翠姑娘的名义,把她爹娘哥嫂连同夫君都卖了,卖的钱就用来办丧事。”
方夏不由一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你想得很周全。”
叶云灭忙弯下身子,让方夏不必将手抬太高。
方夏微笑着想,元十三限把妻女当做他的所有物,义父只寄望方应看承继他的衣钵,但此时此刻,她无比感激他们,他们让她早就失去了被人收藏安放,免受惊苦的幻想,没有成为被温水煮熟的那只青蛙。
经风历雨,无惧险阻,方成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