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初春,白塔的暖墙还没有修好,书房里还是暖意融融,却是摆了个黑铁炉子,炉上放了水壶,又用长长的铁管接了烟气直通窗外。
苏梦枕叹息般道:“这炉子还是方总管走之前安排的,屋子里确实暖和了许多。”
方夏眨了眨眼,笑道:“这还是咱们楼子的东西,入冬以来畅销得很,没的说汴京城家家户户都用上了,楼主反倒用不上。”
一行人说笑着各自坐下,沃夫子又送了茶水上来。
方夏在室内坐了一会儿,又喝了热茶,苍白的脸色似乎也有了几分血色,苏梦枕方才暗暗放了心,开口说起正事:“方总管,你失踪那天,事后勘察痕迹,是梁何偷袭了你,但以他的武功,不是你的对手……”
方夏点头道:“还有白愁飞出手,天下第七和罗睡觉暗中接应,雷总堂主亲自出马,把我接到了六分半堂。雷总堂主告诉我,蔡京要风雨楼独门生意的秘方,六分半堂也可经营。”
听到雷纯的消息,苏梦枕仍旧八风不动,连眼神都没有动一下:“恐怕还不止如此吧。”
方夏略一沉吟:“雷姑娘说,相爷让她给我下温家死字号的一支毒锈,她将毒药倒掉了。雷姑娘如此盛情,我又不能砸了风雨楼上上下下几万人吃饭的生意,只好将养殖珍珠的法门告诉了她,权做谢意。”
杨无邪和王小石都露出了惊诧之色,如今珍珠贵重,小指肚大的珍珠就价值百两,若能人工养殖,其获利之丰厚难以想象,虽然与方夏的安危相比,养殖珍珠这个聚宝盆不值一提,但她在风雨楼这些年,尚且不曾以此生财,为何又这么轻易就给了雷纯呢。
苏梦枕沉吟道:“我记得你曾提过,汴京的气候和水质都不适合养蚌生珠,只有太湖、合浦这些地方才能养殖珠蚌,你告诉她……六分半堂和霹雳堂终究都是姓雷的,倒是占了几分先手。不过……”他望了方夏一眼,只见她笑脸盈盈,似乎丝毫没有想到六分半堂借霹雳堂之势大发其财,霹雳堂能毫不动心?
方夏的嘴角弯了弯,又说:“我私自做主,答应雷姑娘风雨楼一年之内不会插手。”
苏梦枕若有所悟,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道:“你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方夏欠了欠身:“是我僭越了,谢公子不罪之恩。”
她的态度十分郑重,苏梦枕心下疑惑,也正色答道:“生意上的事情我既然都交给你,你自当全权做主,我从来都不怀疑我的兄弟。”他话一出口,才想起方夏是女孩子,只得强加了一句,“在我心中,你和无邪、小石头是一样的。”
方夏并不以为忤,只是接着说了下去:“公子曾告诉我,有一条连着象牙塔和踏雪寻梅阁的暗道,我便一直暗自留心。公子和雷总堂主在三合楼会面那天,我终于找到了地道的机关,只是地道岔路太多,我走偏了方向,三合楼爆炸震得地道塌方,反倒被唐能捡了回去。唐能想挟持我回唐门,先去了名利圈,”她迟疑了一下,“阴差阳错被方应看跟上,他就扔下我跑了,方应看想要伤心箭决,软硬兼施逼迫我,幸好王兄赶来救了我。”
方应看的种种不轨冒犯,方夏不是不恼恨,也不是不想报复,只是她实在不好意思告诉苏梦枕等人,方应看轻薄了她,甚至禽兽不如想qj她。风雨楼固然会一力维护她,为她报仇,可是她并不习惯他人的怜惜和同情。
其实她这么一笔带过,苏梦枕反而明白一句简简单单的软硬兼施后面必定有许多痛苦和折磨——只需看她而今的脸色就知道了,他也不忍追问,只得问:“塌陷的地道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穿着你的衣服,带着你的发簪和刀,你可知道是什么来历?”
方夏道:“我听唐能说,是他的侍女帮我换的衣服,但后来没有在他身边见过此人,多半是他杀了自己的侍女,李代桃僵瞒天过海。”
苏梦枕心中疑惑解开,点了点头:“方小侯也去指认了那具尸身,口口声声要为你报仇,公然杀了白愁飞,没想到却是贼喊捉贼。看来,他对风雨楼早已是虎视眈眈了。”
这句话,就是确认方夏的态度了。
方夏和方应看毕竟是兄妹,一起长大自有情分,方夏刚才也是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苏梦枕、王小石等人都不知道其中详情,是敌是友,还得方夏自己决定。
方夏毫不犹豫:“方小侯野心志向高着呢,他还想改名叫做方拾舟。看来他是想坐坐公子的位置,有桥集团既然要砸大家伙的饭碗,自然是生死之敌。他为了伤心箭决逼迫我,兄妹情分早已荡然无存。于公也好于私也罢,我和方应看是敌非友,我与他的仇恨不死不休。”
苏梦枕断然道:“好。有桥集团如此厚待,咱们风雨楼也不能失了礼数。”
***********更************新*************分********割******************线
杨无邪一直默不吭声,他冷眼旁观,忍不住想:方夏说什么,苏梦枕就赞同什么,古代的昏君和妖妃也不外如是吧。如果他知道后世的境况,必定要大肆感叹办公室恋情就是要不得,太妨碍办公了。
苏梦枕如此表态,自然是定下了基调,风雨楼从此往后会尽全力打压有桥集团。原本就有六分半堂如鲠在喉,又添了有桥集团这个新敌,风雨楼面临的压力骤然剧增,但无论杨无邪还是王小石都没有提出反对意见,撇开个人感情,究其根底,便是“饭碗”二字。
盐糖均是官营,有桥集团伙同后妃勋贵,把持了这两项经营,获利颇丰。
风雨楼的一项支柱业务就是制糖,生产的白糖颗粒均匀,透明匀净,抢了有桥集团的生意。近来更是通过孙青霞等山东神枪会子弟,准备和神枪会合伙在日照等地引海水晒盐。如此一来,有桥集团的核心利益受损,双方迟早会起争执,方应看挟持隐藏方夏,除去为了伤心箭决,也不乏此因。
杨无邪摸了摸鼻子,还是尽了自己的职责提醒道:“公子,刚刚从方应看手上救回方总管,风雨楼就和有桥集团交恶争斗,只会说公子冲冠一怒为红颜,方总管是红颜祸水。”
苏梦枕难得的怔了一怔:“何至于此,可笑。”方应看想改名做方拾舟的事他早有耳闻,既然方应看想取他而代之,有桥集团想压过风雨楼,难道他能坐视?他随即想到杨无邪是说苏王方的流言,原本他心中没有男女之情,只觉得流言止于智者,并不当一回事,而今认清了自己的心意,他登时觉得紧张,好似被无数人窥破了自己深深埋在心底、不敢表露的情意。
他一紧张,就立即说话。说话就是他解决紧张的秘诀,所以人们只听见苏梦枕在说话,看不见苏梦枕也会有紧张的时候;“商亡怪妲己,周亡怪褒姒,唐衰落怪杨贵妃,世人何其可笑,掌权治国的男人不怪罪,只会归咎于一女子。”
好在方夏满不在乎,只说:“风雨楼又不是马上要和有桥集团决战,抢抢他们的生意罢了。天马上就暖了,日照那边的盐场正好开工。”她的目光与王小石碰到了一起,竟还对着王小石挤了挤眼睛,笑得十分俏皮。
苏梦枕忍不住又咳了起来。
杨无邪也发现了方夏和王小石的小文章,心中却不由自主地难受起来:公子曾属意雷纯,奈何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终究付之流水,而今终于又有人能打动他,却是结义兄弟钟情之人,难道公子的感情注定不能圆满吗?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沃夫子领着树大夫走了进来。
树大夫一直负责为苏梦枕治病,杨无邪只当他来例行诊脉,却不想苏梦枕说:“树大夫,方总管受了内伤,你替她看看。”他出门迎接之前就嘱咐沃夫子请树大夫来为方夏看诊,见面之后见方夏面容憔悴,只觉树大夫来得太慢。
方夏颇为动容:“树大夫还是先给公子看吧。”
苏梦枕道:“我的病也就是这样了,不急于一时。你气息短促,内伤不轻,早看早好。”
大约是室内太温暖,方夏的脸颊红了红,眼睛也红了几分,却没有再说话。
树大夫似乎早在意料之中,为方夏诊了脉:“方总管的内伤没有养好,便又受了伤,似乎还以秘法激发过经脉,须得好好将养,免得伤了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