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无邪陡然止声。
苏梦枕和王小石都似松了一口气。
苏梦枕这才道:“读下去。”
杨无邪目光跳越了几行文字,才朗读道:“王小石的兵器是剑。剑柄却弯如半月。怀疑是跟苏公子的宝刀‘红袖’、雷损的魔刀‘不应’、方应看的神剑‘血河’齐名的奇剑‘挽留’。”
白愁飞忍不住“啊”了一声道:“原来是挽留奇剑。好个‘血河红袖,不应挽留’!”
王小石耸了耸肩道:“挽留天涯挽留人,挽留岁月挽留你。它就是‘挽留’,我就是使‘挽留’的人,只看谁是要被挽留。”
杨无邪等了一会,才继续道:“王小石感情丰富,七岁开始恋爱,到廿三岁已失恋十五次,每次都自作多情,空自伤情。”
王小石叫道:“哎哟。”
白愁飞眉开眼笑地道:“怎么了?”
王小石急得搔首抓腮,“怎么连这种事情都记录在案,真是……”
白愁飞笑嘻嘻道:“那有什么关系!你七岁开始动情,到二十三岁不过失恋十五次,平均一年还不到一次,绝不算多。”
王小石顿足道:“你——这——”
杨无邪又继续念下去:“王小石喜好结交朋友,不分贵贱,且好管闲事,但与不谙武功者交手,决不施展武艺欺人,故有被七名地痞流氓打得一身痛伤、落荒而逃的记录,是发生在──”
王小石忽然向苏梦枕道:“求求你好不好?”
苏梦枕斜瞄了他一眼,好整以暇地道:“求我什么?”
王小石愁眉苦脸地道:“这些都是我的私事,你可不可以行行好,叫他不必读出来?”
苏梦枕淡淡地道:“可以。”
杨无邪立时停了下来,手一挥,立时有四个人出来,两人各捧厚帙,两人守护,走向白楼。
苏梦枕微微笑道:“我们的资料组,是杨无邪一手建立的,对你们的资料,收集得还不算多。他外号‘童叟无欺’,眼光和判断力未必能胜狄飞惊,但收集资料的耐性和安排布置的细心,又非狄飞惊能及。”
杨无邪一点也没有骄傲,也没有谦逊,他只平静地站在那里。
白愁飞道:“三日后之约,既然是大哥提出来,显然对雷损不利,只怕他不会去。”
苏梦枕道:“他是一方霸主,又是成名人物,怎能说不去就不去?”
王小石道:“他一定有办法找到借口,而且,也会加紧防范。”
“这次说对了。”苏梦枕道,“其中一个借口,便是他的女儿。”
王小石奇道:“他的女儿?”
苏梦枕道:“还有一个月,他的女儿便是我的夫人。”他淡淡地道:“这桩婚事,原本就是家父订下来的。十八年前,‘六分半堂’已是京城里举足轻重、日渐强大的帮会。家父苏遮幕才刚刚建立‘金风细雨楼’,连总坛都尚未建立,只可以算是‘六分半堂’阴影与庇护下的一个组织,雷损那时候才见过我一次,就订下了这门亲事。二十九天后,就是婚期。”
白愁飞冷笑道:“你大可反悔,也可找借口退婚。”
苏梦枕道:“我不想。”
白愁飞问:“为什么?”
苏梦枕道:“因为我爱她。”他脸上所笼罩的神色,眼里所流露的神采,跟少男在恋爱的时候,竟是没有什么两样。
白愁飞情知自己问多了,话也说多,干咳一声道:“哦,这,所以嘛!我看……”
苏梦枕微笑道:“所以,我有必要在跟雷小姐成婚以前,先解决掉‘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之争。我们就得要制造既成的时势,逼得雷损不得不谈判,非谈判不可。”他的目光竟全变了一种神情,“就算不谈判,也唯有决战。”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决一死战,是‘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在所难免的结局。”
王小石很认真地说:“‘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真的不能和平共处吗?”
苏梦枕道:“如果只是我苏某和他雷某的事,那么事情并不难解决,但牵扯到一楼子和整堂口里的人,就算我们想化干戈为玉帛,我们的人也不可能就此算数。”
王小石沉默了片刻,还是问出了口:“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就是‘金风细雨楼’的经济来源。”他审慎的神色已远超乎他的年龄,“我知道‘六分半堂’包赌包娼,暗地里还打家劫舍、偷骗抢盗,无所不为,如果‘金风细雨楼’也如是,都是一丘之貉,我为啥要相帮?”
师无愧脸上已出现怒色,抓刀的手背突然青筋暴出。
苏梦枕忽道:“你们跟我来。”他带着他们走进了白楼。
在第五层楼里,有各式各样的簿子、契约、还有三十二个人在这儿埋首苦算。
苏梦枕指着那些一个个长方格子道:“那些便是我们经济来源的记录。由我们经营的事业有盐帮、运粮、押饷、保镖、戍防、铁器、牲口、商旅等等,我们制造的兵器包括弓箭、暗器、火炮、内外门兵刃,另外手上更有大批铁工、竹工、藤工、瓦工、织工、木工、船工等,随时可雇用出去。我们有大批受过训练的战士,就连朝廷防御、边防军事,也会借重到我们,今天你们看到刀南神所率的‘泼皮风’,就是其中一支队伍。”
他顿了顿又道:“另外还有大江南北七百五十二间镖局,请我们督护;水陆七十三路分舵,亦跟我们挂钩。京城里我们有的是买卖,从当铺到酒肆,有很多都是我们一手经营的,城外有不少耕地,都是我们的人在种桑养蚕。”他笑笑又道:“另外,朝廷有时候,也要派我们去做一些他们并不方便做的事,这些事少不免都会动到‘金风细雨楼’,而这些事,通常代价都相当不少。”
白愁飞忽然问了一句:“莫不是残害忠良、铲除异己?”
苏梦枕脸上骤然变色,冷冷地道:“这种事,不但‘金风细雨楼’不干,就连‘六分半堂’也不会去干的。我们只对外,不对内。”他沉声道:“更何况,这种事,朝廷一向养了一群鹰犬,自然会替他们干好事,朝廷也不见得会信任外人。”
然后他问王小石道:“如果你还想知道多一些,你可以跟我来看我们官兵平寇敉匪的档案,还有……”
王小石断然道:“不必了。”
苏梦枕道:“哦?”
王小石道:“我之所以不加入任何帮会,是因为他们的钱财来路不正;我之所以不加入任何门派,因为我不想自囿于狭仄的门户之见。”他向苏梦枕衷诚地道:“我现在明白了‘金风细雨楼’的经济来源和胸襟怀抱,愿跟大当家效犬马之劳,死而无憾。”
苏梦枕笑道:“你言重了。‘金风细雨楼’一向极有原则,有所为而又有所不为,所以,经济上一直要比‘六分半堂’不讨好一些,”他捂着胸前,脸上似有强忍痛苦之色,但眼神却是愉悦的,“不过,我们还算是有几分清誉,‘金风细雨楼’却足可自豪。”
王小石道:“这一点千金难买!”
苏梦枕哈哈大笑道:“对!这一点千金难求!”语音一顿,忽向白愁飞道:“你呢?”
白愁飞道:“我?”
苏梦枕道:“老三已问完他要问的、应问的话,你呢?”
白愁飞洒然道:“我没有话要问,我只求有个名目。”
苏梦枕道:“什么名目?”
白愁飞道:“副楼主。”
他这句话一说出口,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
不但连莫北神、杨无邪为之震动,就连在账房里的管事们,也纷纷停下了笔、止住了算盘,抬头望向白愁飞。
苏梦枕却神色自若:“好。你要当什么,我给你当,不过,你要当得来才可以。”
他语音微带讥诮之意:“这世上求虚名的人太多,但如无实际本领,仍然一切成空。”
白愁飞冷峻地道:“你不妨让我当当看。”他近乎一字一句地道:“我一定当得来。”
苏梦枕接下去问:“你们加盟‘金风细雨楼’,想先从何处着手?”
“我想先从这白楼的资料着手,弄熟一切调度布防、来龙去脉,方便他日策划定略。”
白愁飞这样说。
他一向很有野心,也很有抱负。
“我希望先从外围入手。‘金风细雨楼’虽较受朝廷官方认可,名门大派器重,但在江湖上和一般人心里,却不如‘六分半堂’根深蒂固。也许是因为近年来“金风细雨楼”崛起的确太快,很多事来不及奠基布局,我想在民间和外间,多做一些扎根的工作。”
这是王小石的意见。
苏梦枕道:“你们可以从你们所选择的方式行事,不过,有两件事得要先做。”
白愁飞和王小石齐声问:“什么事?”
苏梦枕道:“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先换掉湿衣服,再看看你们的新房间,然后一起吃饭、喝酒、谈天,接着到议事厅来,杨无邪会告诉你们怎么对付、怎样做!无论如何,今夜我们得好好叙一叙,对付,再快也得是明晨的事。”
说到吃饭两个字时,王小石忽然想起来什么,脸上的神色顿时变得扭捏起来。
苏梦枕心中一动,也想了起来:“是啊,佳人有约,你们还有约要赴呢。”
白愁飞登时也想起了与方夏分别时,说过要回去吃饭,但三人刚刚结义,谈兴正浓,岂舍得分别,不由想:要不派个人回去说一声,方夏那么温柔体贴,当能理解。
王小石却别出心裁:“大哥,你同我们一起去吧,方夏的厨艺特别好,错过了是你没口福,她在废墟时比我们还先出手,肯定欢迎你。”他双眼发光,看着苏梦枕的眼神满是期待。
师无愧插口道:“公子的饮食,是树大夫给的药膳方子,又有些忌口,从不在外面吃饭。”
苏梦枕幼患重病,从来都是口味清淡,这不能吃,那不能吃:“我就不去败兴了,你们早去早回吧。”
白愁飞微一沉吟:“天色还早,我们晚点再去也来得及。”征询般看向王小石。
其时夕阳未坠,余辉溶溶。
王小石的脸上像镀了层金光,他也在犹豫。他知道今晚金风细雨楼必有宴会,既是庆祝,也是迎新,还是他们第一次与同僚下属相会、引见,不能错过,不容有误,暗一咬牙,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