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着亲王轿辇定是金光碧曜,谁料过来的竟是辆粗制马车,越近,声音愈发难听。若不是后面跟着几十辆载着物资的车,又有锦衣卫跟行,恐怕谁也猜不到,里面坐的会是那位极会享受、又刚封亲王的沐王殿下。
沐王自然也想不到,一开始他并不在乎,毕竟就是丑点儿。可后来,这马车实在晃得难受,烦闷不已。他掀开车帘,探出头来,朝外怒道:“王府是没车了吗?”还未说完,马车又是一番震动。沐王一下没坐稳,跌回车内去。
“殿下,这是臣的主意。”阙兰因忽然开口道。
“什么?”沐王收束怒色,疑惑增生。
阙兰因并不解释,只是撩开自己这一侧的帘子,目光看向城中人,眉头微蹙,似是忧愁。
沐王见阙兰因这般神色,便顺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看了几时,先是惊诧,刚按捺下去的火气又窜了上来。
一群富家子弟,特意搭了几个锦棚来观行,坐着鹅绒椅,品着冬日茶,享着侍女揉肩,时不时还调戏几下。寒门的便顾不了那么多,挤在前面,见到沐王马车,立刻露出谄媚姿态,嘴里阴阳怪气地吟着那首《关林赋》,似要引起他的注意。
都是士子,都是贵人,或是皓京未来顶梁。
沐王只觉侮辱,“荒谬!本王是去安抚难民的,这般作态,是在看热闹么?”
阙兰因叹了口气,却是放下帘子,遮住沐王视线,道:“皓京国都,自是太平富贵。久坐方寸繁华井,怎观世间苦难处?”
马车平稳了些,沐王却觉一震,耳边,深处泯心推覆而出。难道他不是久居皓京,亦是闭目塞耳么?
沐王清楚,不是看不到,是不愿看。
一旦看了,那颗压抑太久的救世心会重新跳动,那股热血会遍流全身,灼着,烧着,痛苦不堪。
“开城门。”
巨大的挪门声碾过心口,沐王顿时清醒不少,不自觉看向阙兰因。纤纤手指拂过他的肩躯,刻意的,又太过自然的触摸,带来一丝安意,明明初见时,她是那般不愿让人碰。
“殿下,出城了。”
阙兰因眼中凝起一种悲世情绪,好似预示,沐王再度悬起心来。不过须臾,他便明白,为何会有那般神思。
无尽绝望,无数哀嚎,伴着阴霾重重压向自己,漾起冷光,晃在眼前,如陷泥沼,喘不过气。
阙兰因再次撩起车帘,城外光景,才是震撼。不似人的人,分作几堆,团在一起取暖,星星点点缀在城门口,连绵而去,望不到头。
车队一出来,这些团着的,看见后车粮食,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府兵一下戒备,却是一碰即倒,根本不堪一击。
“殿下放下帘子罢,莫要污了您的眼,末将会处理好的。”
崔溪着一身铁甲,欲要拉下车帘,却怎么都拉不动。沐王扯着呢。
崔溪无法,躬退几步,处理周围乱民去了。
突然,帘前冒出个“小骷髅”,皮贴着骨,不见血肉,如此近距离,着实吓人,是个六七岁的孩子,正用脏手扒拉着沐王撩帘的袖子。
“给我吃的,不然,不然我,我杀了你。”说着,竟从腰间取出一小刃,便要往沐王脖子上架。
崔溪一个回身,看到此等场景,瞬间悚栗。车旁侍卫根本没注意到这小小身影,吓得一身冷汗。眼看那刃就要上颈,突然出现的一只手,恰好接住了刃,纤白的仿佛就要见红,可道道显骨又透着坚韧,拖住那一丝胆怯杀意,在沐王与孩子之间,停止了时间,旦成沟壑。
刃被移向别侧,引到阙兰因的喉尖。
“阙先生!”
“殿下,无碍。”
侍卫们立刻围了上来,欲要抓住男孩。
“住手!”阙兰因的手拢得愈发紧,一片雪白中,血色分作几股,成滴而落,“殿下,可否拿一点糕食来?”
沐王从食盒中取出几块芙蓉糕,取帕包了起来,向男孩递了过去。
刀刃落地,那孩子一跃而起,竟直接上口咬住了帕子,刚要将那糕点入肚,眼中忽而泛起泪光,一松口,落到手中,塞进肮脏衣襟里,看了一眼车中两人,惶恐之中透着一丝愧色,便要逃。
可四周都是府兵,伤了阙兰因,又差点刀架沐王颈侧,谁敢放他走啊。崔溪见男孩松了手,一脚踹向他的后膝,男孩仆倒在地,虽是紧紧护住,糕点仍是从怀里散了出去。
见骨的手,乱捡一通。
“给我退下,全部退下!”沐王忽而发话。
崔溪不明所以,但还是退了下去,四周府兵见主领退了,连忙撤去。
一个妇人又要闯进来,被崔溪拦在外面,却见那妇人直接下跪,伏在地上,身子猛烈颤抖,声音也在颤抖:“大,大人,求大人,饶我儿子一命!”
阙兰因抚着伤口,血很快凝了起来,粘腻双手,纠缠不休。她平静地说了一句:“殿下,可见哀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