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棠怔怔地看向玉宵,眼中隐有破碎的泪意。他眨了眨眼,纤长的眼睫柔柔地垂下来,将隐年的一副铁石心肠也软化了。
他就是有这样的力量,一低眉一转眸便使人目眩神迷。
他甚至不用开口说一句话,就能轻易俘获人心。
隐年的呼吸沉滞下来。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低低的,好似一轮湿淋淋的月亮从湖底浮上来,又空落落地沉下去。
可是当青棠抬眸,那眼中又只有霜雪般的冷意,仿佛那一瞬间的柔软从未存在过。
是了,他曾是他手中的一把绝世名剑,任谁也不能摧毁他的脊梁。
战无不胜之剑。
可这样的一把剑,却也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隐年心想,虽说自己难辞其咎,可事到如今,也算是青棠咎由自取。
他心中有一个疑影,便脱口而出:“青棠,身体怎么样了?这么久不服用解药,你怎么撑下去的?”
青棠不语,只是缓缓摇头。
隐年万般不舍地看着他,心中猛地划过尖锐的刺痛,像是心弦断了一样。
他的剑,曾经完完全全属于他。而今他猝不及防地发现,这把剑已经不再需要他……他的解药。
青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呢?眼前这个人,看似荏弱,却坚韧无比。
至于用了什么方法,他想必不会告诉自己。
这一刻,隐年甚至在想,我跟玉宵有什么不同?为什么玉宵能得到他的心,而我却不行?
青棠直直看向昏睡的玉宵,玉宵的唇角还有他的血,红艳艳的,带着腥热的气息。
他一步步往后退,似是下定了决心,坚定地转过身,举步欲走。
“等等!”隐年叫住了他,“你要去哪儿?”
“我还有事。”青棠淡淡地说,仍然背对着他。
“你就这样抛下玉宵不管了吗?她离了你,可是会死的!”
“原来你都知道。”青棠的声音轻若游丝,“那就好好照顾她。”
“你这一去,还会回来吗?”隐年的喉头微微颤抖,他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青棠是否会一去不回?
“也许会,也许不会。”青棠侧过身,露出半张秀美绝伦的轮廓。
他想了想,又道:“天亮前不要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疲倦而艰涩地说:“如果天亮后我没有回来,就不要等了。出了门往东的小山坡上,顾君琪在等你们。”
说完便从巨像后的石门出去了,没有给隐年提问的间隙。
隐年想,他走得真急。只是不妨听他一次。
走出狭长墓道,他来到了外面。一条又长又直的石子路官道正在他的脚下,他要顺着这条路,走到荒郊野外去。
正下着雨,水气氤氲,凄迷迷的一片。
风疾雨骤,然而丝柔缠绵。这就是暮春的雨吗?
他是喜欢雨的,无数个这样的雨夜,他就这样没入黑暗。刀光剑影之后,他再这样回到雨中。雨摩挲着他的脸颊,洗刷着他的伤口,诉说着他的心事。
一个杀手,总是有口难言的。
他这样离开她,这样走出去,是为了和前尘往事做一个了断。
正因他和她一样,没有几天可活了。
他只是突然很厌倦,非常厌倦。忙忙碌碌的一生,不知道做了什么。背负了一身罪孽,却什么也没做成。
将死之人,才知道最想要的是什么。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那么急切地握紧拳头,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她?
无数次地想到她,这一路她的影子都伴着他。
他的手指抚上她的玉簪,冰凉凉的,带着雨丝。他拔了下来,收入怀中。
头发披散开来,他也毫不在意。
就这样踏入繁花似锦的芍药院,任由狂风吹乱衣襟。
芍药院是枯叶门的场子,一家远近闻名的、残忍血腥的邸舍。
或者花楼。随便你怎么称呼它,总之是个花天酒地的处所,不止如此,你可以对你的猎物为所欲为。
除了枯叶门的人,进入这家邸舍的,通通不能称之为“人”。他们将迎来命运的终章,悲惨的黑暗地狱也不过如此。
食物,残肢断臂……泛着血光的、仍会跳动的、白玉盘上的心脏。
美丽的少年躺在长桌上,睁大恐惧的双眼,口中塞入一颗硕大的夜明珠。
他们熄了灯,他便是唯一的“灯”。
枯叶门众人饮了酒,信手将红玉酒或竹叶青泼洒在他不着寸缕的身体上。
然后,就着那唯一的光,配着那惊恐万状的表情,他们拔出随身佩刀或佩剑,兴致盎然地在他身上比来比去,试图找出一块最鲜嫩的肉来。
他们是这样司空见惯,仿佛训练有素的刽子手。
少年被堵着嘴,疯狂颤抖着,大颗大颗的泪珠不要命地往下流。
枯叶门主苍茸拍了拍少年的脸蛋,那声音倒是十分清脆入耳。
他享受少年的恐惧,享受死亡的颤抖,因为他的内心正被死亡的颤抖纠缠着。
他需要吞噬另一个人的恐惧,来填补自己内心的恐惧。
大拇指送到口中,舔食着少年咸腥的眼泪,那是濒死的味道,是天然的食盐,是美味的前菜。
他的心从未跳得这样快过。
窗外的雨声沙沙,打得遍地盛放的芍药一片凋零。
这种类似牡丹的花朵,却深得他心。
明明是枯叶门,为何芍药会开得这样好呢?
因为这片土地是用最鲜活最美丽的生命浇灌的。
也许因为是雨天,就连芍药都快压不住泥土中的亡魂,邸舍中满是死亡的气息。
苍茸的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一样,堵得慌。
他流了很多汗,手下开了窗,那腥臭的气息更浓了。
“什么味道啊?”苍茸饮下一杯酒,最近自己总是疑神疑鬼的。
其实也不能怪他,近半年来,枯叶门屡遭侵袭,他的三个拜把子兄弟全都死于非命,死相一个比一个惨烈。
当然,他并不是为兄弟们惋惜,而是在担心自己。
他已经开始梦见自己的死相了。
他到底会死于谁人之手呢?那个人究竟会以何种方式杀死他呢?
他的恐惧日渐浓烈。看着身边人一个个死去,他的心境也从恐惧到烦躁到迫不及待。
是的,他在等死,一日比一日更渴盼死亡。
他看到了人生的刻漏,一日少于一日,就连水滴声都能把他折磨到疯狂。
来吧,无论是谁,来吧,给我一个痛快。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等死。
而他已经等了半年,早就迫不及待了。
如今坐在桌前的这具躯体,早已形容枯槁,人不人,鬼不鬼了。
他几乎确定了一件事,这是那个人的报复。
至于那个人是谁,他也不清楚。一方面是因为他的仇家太多,他无暇去记;另一方面,那个人的手段太高明,查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他唯一知道的是,那是一个绝世高手。
他太明白他三个拜把子兄弟的斤两了,虽不能说是独步武林,但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而这个人杀死他们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那么简单。
梦中杀人案爆发之后,他曾疑心过雷鸣镖局。只是雷鸣镖局与枯叶门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实在没道理这么做。
而且,他内心希望不是雷鸣镖局。雷鸣镖局家在瀚州城一手遮天,也不是他能随意招惹的。
听说雷鸣镖局背后也有“荧惑”的支持,对此,他不敢抱怨。
说起“荧惑”,他蹙起眉头来。他们之所以在这里摆下鸿门宴,正是为了等一个人。
此人是“荧惑”的杀手,他们收到的指令也十分蹊跷。
那是“荧惑”掌门亲自下达的命令:要他们在这里守株待兔,若是那个杀手顺利完成任务,把长安来的那位千金小姐之头颅乖乖奉上,那么相安无事。
若是他两手空空,任务失败,那么他们枯叶门就没那么好相与了。
那个可怜的杀手要用自己的头颅装满紫檀木匣子。
总之,这个匣子今夜不会寂寞,总要装一个人的头颅。
想到这里,他心中已有几分期待了。
他与“荧惑”的杀手打过交道,个个天纵英才、武功高强。
若是那位杀手没有斩下沈三小姐的头颅,事情可就棘手了。
他们不免有一场恶战。
可他这样嗜血好杀之人,又岂会害怕一场恶战。
无论谁生谁死,都可算宾主相宜。只是“荧惑”竟要借他们枯叶门之手清扫门户,实在是妙趣一桩。
可是,不知为何,他今夜的感觉非常不好,似乎闻见了自己身上的死人味。
这是几十年江湖生涯中从未有过的体验。
那预示着死亡,他不由得浑身战栗。
可他已然受够了,无论如何,无论是谁,快来与他做个了断吧!
眼前是少年苍白的胴体,赤丨裸裸的,毫无尊严的,双手被缚的。他哭得那么惨,四肢抽搐,涕泗横流。
他听得心烦,拔出自己的佩刀,想给他一个痛快。
一刀割了咽喉,虽说有些扫兴,可他今夜实在没有兴致。
刀锋一闪,映出他的脸庞。那昏暗的风雨中,他瞥见了一张行将就木的死人脸。
印堂发黑,颧骨塌陷。
乍一眼,还以为是个骷髅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