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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好像回到了三百年以前。
鄢丰觉得一切都熟悉寄了,只是这一次,在她身边地不是那个小小的,脏兮兮的阿昭,而是一个颓然苍白的第五昭。
她与他相对无言。
鄢丰仍然止不住地在想,三百年以前,舒泓说的自己做错了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那个时候她曾经见过他,他那时好像易了容,她因而没能认出。
如今想来,从三百年前开始她就已经在筹备什么了。
从三百年前开始……他就已经,背叛了墨家。
鄢丰回过神,看向身旁沉默不语的第五昭。
半晌,她声音有些沙哑地喊他:“阿昭。”
在这个幻境当中她似乎更加沉默了,下颌线紧绷地看着她,不回答。
过了很久,鄢丰也不再说话——她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能够解决眼前的状况。
此刻他最关心的是侯山月的情况。
可是自从来到这里,便一直不曾见过侯山月的踪影。
第五昭去额忽然在这个时候开了口:“……别叫我阿昭。”
鄢丰忽然觉得有些奇怪,这句话,已经是这些日子一来他第二次对她说了。
可是在此之前,在魔域中,他从没有多次多有异议。
她偏过头,片刻之后笑了笑:“我问过你,在我来魔域遇见你之前,我们是不是认识。”
第五昭冷硬而笃定几乎是立刻否定:“不认识。”
鄢丰更加失笑,顿了顿,她说:“我不相信。”
鄢丰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第五昭却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一切都那么凑巧?”
鄢丰一愣:“什么?”
第五昭冷笑:“为什么偏偏在你们刚刚喝过酒之后,就恰好云开雾散,为什么偏偏就在你们脚下……步好了一个,永夜魔阵?”
鄢丰沉下脸:“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第五昭哂笑着靠近她一点儿,“你被你身边的那个女人算计了。……为了一坛酒。”
鄢丰摇摇头:“不可能。那个地方是我带她去的,她如何能够提前知道?”
“布下永夜阵的步骤并不复杂,相反,只要有一个纯血魔族坐镇,眨眼之间便能成阵。”
“即便时间上真的可能,我又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第五昭低笑一声:“你没有察觉,我却看得一清二楚。”
鄢丰不理她的话,反问道:“如果只要有一个纯血魔族坐镇即刻在瞬息之间布下永夜阵,那个做阵眼的人,为什么一定是她……而不是你呢?”
她盯着他的眼睛。
第五昭却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份无端的质疑,他冷笑一声,耸耸肩:“随你怎么想。我言尽于此。”
说罢他便就地坐下调息起来,再也不说一句话。
鄢丰却难以平静。
此刻,在落针可闻的地牢当中,她无端感到一阵烦躁。
心魔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可是鄢丰却总觉得它并没有真的消失。
就在这时,牢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鄢丰应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熟悉清亮的眼睛。
“侯……姑娘?”
鄢丰试探着喊她。
侯山月此刻已经收齐了那种大喇喇的笑容,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绅士目光看着她,半晌问:
“你就是琴瑟说的那个,要来偷走儒家传承之力的那个家伙?”
鄢丰一愣。
这时她才发现,侯山月的眼睛一直是红的。
那双红色的瞳孔在这密不透光的牢狱中显出红宝石般的色泽,此刻正一顺不顺地看着她。
鄢丰下意识看了第五昭一眼,后者冷哼一声,偏过头不看他。
侯山月倒是开口了:“好像是说的你这个名字……”她像是在会议什么一般,此刻终于想起只言片语一般,看着她,歪着头一字一顿地重复,“鄢、丰,是吗?”
鄢丰此刻早已不再感到任何激动的情绪,她平静地点点头,试图和她交谈:
“请问姑娘和舒前辈将我带到这里,是想要得到什么?还是说,”她观察者侯山月的神色,猜测着斟酌着道,“你们想要阻止我参加儒家的试炼?”
“试炼?你管那个叫作试炼?”侯山月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低低笑了一声,又审视了她一会儿,片刻后说,“你给了我酒喝,你的酒还不错,我愿意卖你一个人情。”
鄢丰歪过头。
“现在离开,和我立下心魔誓永不再到儒家地界来,我可以劝劝那个家伙把你放走。”
鄢丰一笑:“姑娘当真劝得动那位前辈?”
侯山月眯起眼睛:“你认识舒泓?”
“我来自墨家。彼时初入兼爱之道,舒前辈便是我的老师。”
侯山月这回终于感兴趣了一些:“老实说,我也很好奇……他一个比我还纯血的纯血魔族,”她笑了笑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来,“跑到墨家去做什么巨子呢?”
鄢丰捕捉到关键词猛地愣住:“你说什么?”
侯山月不再回答,脚步声渐行渐远:“你好好想想……是答应我的条件,还是和你旁边那位,一起死在这里。”
侯山月离去半天了,鄢丰还迟迟无法从侯山月的话中回过神来。
——舒泓是,纯血魔族?
鄢丰猛然想起,笑得时候在昆山,她第一次入道成功,正是成为墨侠派的一员,那一天她高兴极了,提前好几天发请柬给远方的舒泓,希望她作为引自己入道的老师,可以来和她的同门一起庆祝一番,师姐也对此事尤为上心,提前了好几天打点好了所有的事务。
舒泓很快便回信答应了,那日觥筹交错,几人一起谈天说地到很晚。
月上中天,舒泓的脸色忽然变得很苍白。
师兄师姐们都喝了些酒相谈甚欢,没有发现,鄢丰却注意到,问他:
“前辈,你受伤了么?”
一旁的贺灵已经喝得半醉,只听到她前半句话便大声笑起来:
“丰儿你瞧,舒前辈都带你入道兼爱了,你怎么还叫前辈?”
鄢丰正要回答,舒泓却猛地站起来,面上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很快转身大步离开了。
可是她记得……头顶那轮圆月,从始至终,都照耀着他们。
如果真是如此,她又为什么答应来赴宴?
鄢丰正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一阵嘈杂的声响忽然从门外传来,鄢丰抬起头,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她的眼神猛地一变:“灵珠?!”
灵珠被两个魔修一左一右抓住,站在牢门外。
侯山月咧嘴笑了笑,指指灵珠,朝着鄢丰道:“我看小姑娘说担心你,我变答应带她来看一看你。”
鄢丰瞳孔骤缩,眼中罕见地升腾起一点儿愠怒。
侯山月讶异道:“原来你也是会生气的。”她凑近她,观察了一会儿,“你不是已在惧相了么?为什么我从来没感觉到你有哪怕一丁点儿的畏惧?”
她饶有兴趣的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一挥手示意手下的人将灵珠呀走了,鄢丰眼睁睁看着灵珠的身影消失在黑暗当中,新下一沉。
“你招惹她做什么。”
舒泓摇着扇子从阴影中走出,看看鄢丰又看看侯山月,半晌漫不经心道:
“不必说,肯定是聂听琴对她做了点什么。”
舒泓打开牢门走进来,太瘦接下第五昭早就蓄势已久的一招,眼睛始终思思盯着鄢丰。
他问她:“你为什么想要参加试炼?”
鄢丰扯起唇角:“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前辈。”
舒泓说:“不。——你还没有放弃你的兼爱之道。”
鄢丰沉默了。
半晌,她终于还是开了口:
“前辈离开墨侠派,是已不再相信兼爱知道了吗?”
舒泓笑了笑:“如果我说,我和你一样,你可相信?”
鄢丰不答。
默了默,舒泓先开了口:“你没有心魔。”
鄢丰抬起头看向舒泓,后者微微笑了笑,一字一顿肯定道:“这就是聂听琴待你来到这里,却迟迟没有带你参加儒家的是试炼的原因。”
“……什么?”
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可是鄢丰听到却并不觉得惊讶。
但她仍然下意识想要从昔日的老师那里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可惜这一次他却没有随他的预案,只是一摇扇子,眼前的景物飞速变化起来。
“我来带你看一看吧,你的捏前辈……到底在做什么呢?”
鄢丰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小小的暗室当中,一个熟悉的女声不期传来。
“鄢丰。”
鄢丰睁大眼睛,可这不是她第一次经历幻境,她谨慎地没有开口。
下一刻,女人从阴影当中走出来,是侯山月的模样。
她看了她一会儿,说:“其实,你不想离开儒家也行。”
“什么?”鄢丰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松口。
灯光骤然从四个方向同时亮起,鄢丰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巨大的永夜阵之上。
四周全是周身散佚着魔气的人,看不清楚是魔修还是入魔者,又或者是纯血魔族,总之他们粗重的喘息声在这寂静的幻影中明显极了。
“鄢丰,我听舒泓那家伙说,你从前在昆山上,尝尝跟她提起——你有一个梦想。”
“你说,妮子小在昆山脚下长大,可是你比任何人都清楚,种族与种族间的偏见与骑士是多么锋利而伤人的一把刀。”
侯山月的声音忽而请环节,随着她的声音,鄢丰也不由自主想起昔日在捆上之上,她对舒泓说起的话。
那一日万里无云,天气晴朗,是她第一次见自己在墨家的老师。
她有些紧张,授信沁出一点儿喊又很快在衣摆上蹭干净,画满的脚步声慢慢接近了她,她挺直腰杆,握住甘镬剑的剑柄,从当中获得一点儿微妙的慰藉,抬步迎了上去。
一身翩然的紫衣率先映入眼帘,鄢丰抬起头,对上舒泓笑盈盈的眼睛。
鄢丰正要开口介绍自己,舒泓便摇着扇子将她打断:“这些容后再议。在那之前……我最想知道的是,”他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在探究什么,最终她开门见山地问,“诸子百家,你乃天生灵体,修哪一门都能一日千里。墨家如今式微又分成游侠游仕两派。你加入了,便要不可避免与其他家作对。……所以,你为什么还是要选择墨家?”
这些利害,想必你的市长也该跟你讲过无数次。
鄢丰看着她的眼睛,心里意料之外地静了下来。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问题,她深呼吸一口气,顿了顿,说:
“我自小在昆山脚下长大,虽然是天生灵体,我却觉得,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在种族之间,那些其实与偏见是多么伤人而锋利的一把刀。所以,我想做一把剑。”
舒泓外头看着她,将他仔仔细细大量了一会儿,片刻之后见她沉默了,终于开口追问:
“什么样的剑?”
鄢丰似乎在斟酌,半晌才终于确定了什么,她鉴定地抬起头不删不多地和舒泓对视:
“我想要做一把剑,一把能够消弭那些偏见的剑锋的,公正之剑。”
舒泓笑了:“这可不是兼爱之道。”
鄢丰说:“没有天志,何来兼爱?”
舒泓盯着他,神情肃穆,半晌爆发出一声极大的笑。
“我竟不知道,我竟然为自己找了个这样的接班人!”
她腰间的矩子令在一阵分中微微摇曳起来,舒泓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
“没有兼爱,便不会有什么天志。”
“舒泓说,你要成为一把剑。”
侯山月的目光穿越漫长的时间和她对视,鄢丰在那清亮的眼睛低下读到了一段没有来有的鉴定。
侯山月顿了顿,叹息一声,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她说:“鄢丰,我和你一样。——我也有一个理想。”
她的目光在永夜阵的周围环视一圈,对上那些猩红而痛苦的眼睛,咧嘴笑了。
“但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个宽厚善良的人。”
她看着鄢丰的眼睛,鄢丰从那双眼睛中第一次读出一分和昔日的贺灵截然不同的狠厉与决心,还有一点不容易被察觉的……痛色。
侯山月一字一顿地说:“我要我的同胞们……能够再也不受那该死的诅咒的羁绊,真正的挺起胸膛,堂堂正正,自由自在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
“和我们一起吧——现在,你也是魔了,我们一起,联合一部分人族,把儒家打下来,给所有阴影之中无法见天日的通报”
就在这时,一声震天的巨响从门外传来,在场死人同时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下一刻鄢丰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清清楚楚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舒泓,你好大的胆子,干葱我的眼皮子低下抢人。”
舒泓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对山给一双凌厉的眼睛。
来人正是聂听琴。
她柳眉微蹙,先是大量了鄢丰一番,而后才转过头,对舒泓怒目而视:
“三番两次的针对我,你到底想做什么?舒泓,”她的眼睛罕见地隐藏了十成奴役,仿佛下一刻便要这不见天日的地牢横尸百万,“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医家清理门户的事情,根本就是你的手笔!”
舒泓站在原地没动,反倒是聂听琴上前一步,一把扯下他腰间的一枚令牌,鄢丰这才注意到原来她腰间别了那样多道数不清的令牌,扯下一个来便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那枚木牌被扔在地上啪嗒一声闷响,聂听琴仿佛忍无可忍一般将她拆除,连眼眶都微微发红:
“我真想知道,你到底哪里来的那样大的能耐——千年来,诸子百家,还有哪一家你不曾入门过?!”
这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唯有舒泓看上去冷静极了。
可是他刚一开口便反击了她——她拆穿了她的秘密,她也以同样的方式回敬给他。
他说:“那又如何?千百年来我游历诸子百家,自然优沃自己的道理。你呢?你辗转儒家各派,又杀遍医家各派传人,如今又和墨家两派都有勾结。你做这些,不都是为了赵花骨?”
聂听琴这时终于冷静下来,听到赵花骨的名字她的眼神也不过微微山东了一下,她眼睛看向鄢丰似乎不像多说。
“鄢丰,跟我走。”
鄢丰却已经怔愣在原地,舒泓凑近她,问:
“你真的以为,没有了心魔,你的试炼就万事大吉了吗?”
聂听琴剑鄢丰犹豫再次动了怒,一股无形的力量扣住她的手腕,鄢丰感到自己不由自主地跟在了聂听琴的身后。
而侯山月和舒泓都没有再拦着。
只是,离开那篇无边黑暗的最后一颗,舒泓说:
“你以为,聂听琴为什么迟迟没有待你开启儒家的试炼?因为失去了心魔的你——根本就是不完整的你啊,鄢丰。”
鄢丰脑中始终回响着这一句话,而聂听琴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愤怒中,并未注意到他的异常。
聂听琴将鄢丰和灵珠都从那座地牢当中解救出来了,然而之后接连十日,她都再也没出现过。
十三日之后,鄢丰在客栈下遇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女子大喇喇站在她面前,似乎完全忘记了那日在地牢中两人的针锋相对。
她把一坛酒种种放在桌子上,咧嘴一笑:“喝酒吗,千年的女儿红陈酿,我偷——我赢来了!”
鄢丰警惕地后退一步,一只手拉住身后的灵珠。
侯山月看到她这副模样不禁失笑:“这么防着我做什么?这里毕竟,还是儒家的地界呢。”
鄢丰看了她一会,沉默不语。
侯山月有点受不了,求饶道:“之前算计你是我不对,你帮了我,还给我酒喝,哎,属实不该。——今天我这不就是赔罪来了嘛!”
她打开酒坛就在自己的碗中岛上一晚乘车的酒液,另一碗递给她:
“来,喝了这一碗酒,过往的恩怨,咱们一笔勾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