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庸,从今日起,你不必留在公主府了。”
季泠听到这话,瞬间呆滞,还不容她多问,公主就继续开口。
“放心,不是贬谪你。自你入府至今,算一算,也有两年多了吧?”
季泠内心惴惴,缓缓点头。
“你成长得很快,现在,公主府不需要你了。我有新的任命给你。”
而后,她拿出了从宫里求得的诏谕:“等吏部的文书下来,你就去户部上任吧。”
季泠接过诏谕——圣上亲笔,任她季执庸为户部清吏司主事,官居六品。
拍来的第一浪是膨胀成云的惊喜,再一浪拍来,消解了先前虚胀的泡沫,余下其中的震骇与惶惑。
“可是殿下,我是女子…且我没有科举,六品官员并非小吏…”
公主不容拒绝地说:“你去就是,你担心的一切,这份诏谕已经替你作保了。”
谢仪拉过季泠的手,允她分享她的金鸾高位:“执庸,这不是奖赏,是冒险。”
“你是第一个从公主府走入朝堂的女子,将来可能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乃至成百上千个,但你是第一个,你明白吗?”
“我将冲锋陷阵的重任,交给你。”
殿外,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鸟啼,随后再是第二声,第三声。
最终是欣欣向荣中的啁啾争鸣,冲破她的杌陧不安。
季泠看着公主殷切鼓舞的目光,将所有疑惑都暂时咽下,郑而重之地点了点头。
“你记住,你是公主府出去的咨议参军,是我公主府的属臣,将来若有变故,我会尽我之力保你。”
“但我也要告诉你,今天,你还是公主府的人,明日走出去,你将和公主府再无瓜葛。决断之时,你考量的不再是公主府的利益,而是你自己。”
“可…”
“没有可是,你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斩断所有过往。今日以前,我是你的主子,你我荣辱与共。”
“今日以后,你必须以自己为中心,你是主子,你的手下生死,全在你一念之间。”
季泠领命。
临走之前,公主第一次揽上她的肩:“执庸,本宫向来不对下属言语太多公务之外的东西,各人总有各人的缘法,每个人只有自己经历了,才能真正领会释怀。世间万物,平衡钧权,我们获得一些东西的时候,注定也要失去。”
“无论是亲友、感情、喜恶、自我,都不重要。你想清楚,你要得到什么,而不是叹息你失去什么,这样 你才不会困囿于遗憾之中,失去攀墙越障的动力。”
孙立言之案过了数月,朝中多位悬空,众臣规行矩步,现在正是她布局的最好时机,季泠就是她下出的第一子。
其实这句话,她不仅是对季泠说,也是对自己说。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看到了她父皇鬓角的白发和不再清明的眼睛,她心中细浪翻腾带起的,是她一直尽力压制的东西。
季泠看着公主,她难得跟公主并肩站在一起,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让人沉醉又迷恋。
宫灯熠熠,公主发髻上的金嵌宝如意扁簪和一组金累丝四季花卉簪迷了人眼,衬得公主更是气度华贵,端庄威严。
回到东三所,季泠开始收拾东西,边收拾,边回忆在这间屋子里的一切。
随着她的升迁,她以后的院落兴许会越来越大,但是身边的人将会越来越少,与亲友的距离也会越来越远,这究竟是福还是祸呢?
一转念,想到公主今日对她说的话,为她做的安排,她加快了动作。
“打破得失毁誉,方可成天下事。”她轻叹,下定决心。
初秋时节,凉风瑟瑟,京城树木开始一场庞大的落叶,飞鸟的踪迹开始消失,安稳冷寂的冬天不远了。
到了石竹巷,季泠与越兼下了车,推开了巷子里的一处房屋的门。
“公主将这座宅子赐给了你,从今以后,这里就是季宅了,石竹巷离公主府就几条胡同的距离,你日后上 朝听政、去衙门公务也都方便。”越兼介绍道,“这处宅子不算大,两进两出。好在位置极佳,这条巷子也安 静,你住起来也舒心。”
越兼带着她走过垂花门,走进内院。院子里已经有几个丫头在清扫整理,见越兼来了都停下手中的事情行礼。
“这是主院,之前我也没有进来仔细看过,如果有什么缺漏,你再说,让下面的人去准备就行。”
到了主屋门前,季泠看见里一面太师壁,两侧的抱柱上是一联漆书:“登高临下,无失所秉。履危行险,无忘玄伏。”
太师壁下是一张条案,中间供放着一樽镇宅寿石,左右各放置着一个大理石台屏与花瓶,取的是屏平案安之意。
随后,她看见,有一个身影隐匿在太师椅后的高足花几边,似乎有些眼熟。
她转头问越兼:“那人是谁?”
里头的人听见了,转过身来走了出来,朝她一拜:“季大人。”
季泠难抑欢欣道:“林微?”
越兼点点头:“你既已经自置家宅了,身边肯定要有些亲信。林微是你带到公主府的,知根知底,帮衬你再合适不过。”
季泠拉住林微的手,感动轻喃:“殿下真是为我考虑周全…”
她不过是京城之中最不起眼的杂草,又何德何能博得天女舒悦,为她降下甘霖。遍览周遭,只能以一身青青薄色,还一片万古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