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止不了,能过过嘴瘾也是好的,一大长串话突突突说完,郑清庙舒服了。
一袭白衣转身就潇洒地回前院了,躺下便是呼呼大睡,睡得不省人事。
程湍充耳不闻刚刚聒噪的声音,放轻脚步进了内间,坐在地上软垫上,看着安睡的晏然。
晏然一个翻身转了过去,他看不见她的脸了。程湍便伸手探过去摸她的额角,没有发热。
一夜数次,掖被角,摸额头,直到天亮,文书看完了,墨也干了。
晏然早上醒来,程湍还是不在,这么多天都是这样。之前多次在后院醒来的时候,经过前院她会特地到书房来看看,不曾有人。
即使是入宫也该回来了,但就是见不到人影,或许是他太忙了。
昨夜的事差不多忘了一半,睡一觉可以解决很多问题。只有那种反复出现的场景才得以在晏然的脑子里打下烙印。
晏然趁着起得早去后院整理了下各种木料,便去前面找师兄。
郑清庙就在二进院的草地上,背着手不知道朝前看着什么,前方是前院的后墙,有一处和房子一样高的石屏风。
屏风上有几个天然的石洞。
“师兄。”晏然站到旁侧,也盯着那石洞看。
早上很凉爽,晏然打了个哈欠,眼底蓄了一点泪水,又很快消失。
过了少倾,郑清庙看看晏然,终于开口,“看见了什么?”
晏然摇头。
“为什么会认识程湍?”郑清庙闭了闭眼,又睁开,手从身后松开,垂到两侧。
“父亲曾做过程湍的先生。”
“不够,然而。”郑清庙摇了摇头。
晏然看着那些石洞,看似一样,可每个都深浅不一,灰遮掩的深度不一。
这些石洞种点花会不会很好看。
“他救过我很多次,他是……我的朋友。”
郑清庙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喉结滚动了几下。
哪里是他救你,是你舍命救他啊,小傻子。
“对了,最近还做那些梦吗?”他只得生硬地发问。
晏然平静地回答,“嗯。”
这么些年就没停过,将来或许也不会停吧。但如若可以遇见梦中之人,那个皇子,是不是可以找到破解之法。
“那九座坟,许久没有人打理过了。”郑清庙仰头看了一圈湛蓝的天,悠悠开口,喉咙咽了下苦涩。
那是晏然十多岁的时候,被噩梦折磨得想要破釜沉舟,于是偷偷回了一趟山上,问了师父。
她说她被一些东西缠上了,想甩却甩不掉。她没说是什么,是谁,是人还是物。
但师父就说,后山有的是地方,亲手埋了就好了,然后师父就下山了。
晏然挖了九座坟,里面扔上不同的石刻,虔诚地磕头,希望他们就此安眠。九个梦中人,九个灵魂能归于一处,使得那人可以真的安心离开。
后来写信给过郑清庙,希望他可以帮忙打理下,小地图上标明了位置,每一个坟堆都是谁,大致有一段什么故事,她没解释。
但足够奇怪和惊悚。
郑清庙没回,也没再提过这事。因为他收到这信后,就立马弄清了所有的来龙去脉。那之后他只想将所有的坟都掘地三尺。
这世上竟有如此邪术,能以梦代劫,用梦境以命抵命……
但晏然是一无所知的,即使所有人都知道了,她也不能知道这事。
其实一开始,晏然痛恨关于他的梦,尤其是刚开始那几年。她痛恨,她无能为力,她一次次失去,他温柔又冷漠,清冷又决绝,但与她毫无关系,他只是堂而皇之地占用了她的睡眠,她的夜晚,还有心绪,精神,心气。
晏然也是后知后觉觉得自己过于幼稚。自己的心病,哪里是几座坟茔就可以解决。况且,自己的梦不就是那人的坟墓吗?
再后来,她看了一些书,上了一些课,走过很多遍上书院的路……在孤独的夜晚,总有人来她梦里,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无力改变,她见到他竟然会有片刻觉得安心,因为期待或者是预料,都没有落空。
即使不是喜悦,不论是什么,没有落空没有消失没有被丢掉,就是好的。
有人一定会归来,尽管结局是死亡。
他总会来,会来陪她,多少个饥饿的夜晚,孤独的夜晚,他都会来。
再后来,她拼命从城东一路跑向城西书院门口脑子发晕的时候,她回到家里一个人蹲在院子里吃馒头的时候,她刻东西难以专心的时候,她念书的时候,小时候的一些事情越发令人痛心的事后,她都会时不时地想起那个人。
那个时候,那个人还从没有过清晰的容貌。
他也是她的朋友,只要她活着,就不会离开她的朋友。他太重要了,死了重要,活着也重要。
“等我……回去之后会打理的。”无论此生能不能再活着相见,晏然对他都有必须要做的事。
陪伴与安放。
他总归陪了她许久许久。
郑清庙又叹了一口气,而他来京城这一趟,竟然是为了罪魁祸首的安危。他们履霜山难道非得倒搭他吗?
郑清庙觉得自己很生气,但好似又没有立场生气,苦难是晏然一个人承受的,他能做什么,做什么也比不上晏然承受的。
她竟然还可以这么云淡风轻?!
“你什么时候会回去?”
“会回去的,一定可以回去的。”晏然衣服穿得有些少,马上入秋了,早上还是有些凉气的。打了个哈欠,眼泪又聚满了眼眶。
背书背不下去的时候,她会告诉自己,他连死亡都可直面,她这点难算不得什么。刻刀一不小心刻坏珍贵的石头时,她会告诉自己,这算什么,他连死都可以,晏然你还活着,要好好活着。父亲一次次晚归,漆黑夜里窗帘都能作鬼的时候,她会告诉自己,她有他陪着,早点睡,可以去看看他。
幼时难以言说的失去在长大的时候变成了越深越苦的钝痛,她还是告诉自己,先活着吧。
所以,她必须回去,会好好打理他的坟茔。不再是为了让他们九个合一,而是,让他们每个都得以好好长眠,长眠于她的梦里。
“师兄,那东西可以给我了吗?”晏然不再深想他,问郑清庙要那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