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也是。
若不是刚好遇到赵云,不想辜负对方来救援自己的心意,也不愿见对方一行自己回去或许遇上危险……他才特意护送他们回邺。那此时的他,可能都已经抵达许都了。
赵云浑然不知自己一行实则被虞临护送了,闻言陷入沉思。
双方相处时日并不算长,他也已多少清楚,虞临一身侠气浑然天成,且言虽少,行如一。
当日能因一老翁之死怒而追匈奴千里,来日便能鸿鹄再度振翅,翱翔于旷野之上。
虞临也未催促他。
他仅给自己留了一串五铢钱,余下的钱财,则准备请赵云在他走后转交给那叫邓艾的孩童、或是其母。
倒非出于愧疚——罪魁祸首是恶如禽兽的匈奴人,是引狼入室的袁绍,是倾颓无能的朝廷,甚至是人微力薄的自身。
是这乱世。
他只是纯粹认为,此时的他们远比自己更需要这些。
想了想,他将那把随着射倒大纛的三箭而弓身不堪重负地爆裂,彻底宣告废弃的强/.弓也取出,跟那些钱币放在一起。
又将他临时将老翁头颅埋葬的地点,在一块碎布上简单画图标记。
这对他而言,可谓毫无意义。
但又本能知晓,他们或许比起那些有实际用处的银钱,会更加在意这些。
废土时期的人早已不在意死后躯体的完整,所谓的全尸下葬,倒是一种污染和浪费。
——但毕竟,此时的人不是这么认为的。
虞临入乡随俗,也愿意尊重他们的理念。
完成这一切后,他便看向端正坐在自己对面的赵云。
不同于初见时的从容舒缓,对方此时神色略显忧郁,陷入思绪中。
似乎是察觉到虞临的视线,赵云回神,先是致歉,旋即问道:“子至此行,可是意在诣许?”
虞临颔首。
赵云心里微沉。
天子虽都许,实权却早在曹操之握。
尤其自年初之祸后,更有无数人看清汉廷不过徒有其表而失其威,堂堂天子至尊,也不过是供曹操号令天下之傀儡罢了。
虞临往许,必是意在投曹。
赵云踧踖片刻,还是选择直截了当地问道:“依子至之见,曹公可为明主乎?”
听到这种耳熟的问题,虞临照样回答得直白:“未曾谋面,尚且不得而知。”
说完,虞临微微歪头,观察了神色间难得略带迷茫的赵云一小会,少有地主动问道:“在子龙看来,何为明主?唯有那位刘使君吗?”
赵云不假思索答道:“仁政所在,即为明主所在。”
他深信,越是穷途末路,越能体现人之本心。
在他看来,玄德公于势单力微之时,亦愿向北海太守孔文举伸出援手,且平原一地在其治下安居乐业,百姓归心,这便是他所期望见到的仁义了。
与心绪繁杂纷乱的赵云不同,虞临从未想过说服对方,也无意具体剖析什么,只放松地当是一场临别前的聊天。
他一边以柔布擦拭着一尘不染的剑锋,一边客观地从史书上读过的一些案例陈述事实:“我曾闻‘怀利器者,杀心自生。’”
要经受困苦的考验不易,想抵住权柄促长的骄心更难。
虽然他根本不记得是典出何处了。
好在赵云并不在意这些。
虞临随手将擦拭好的青锋利落还入鞘中,漫不经心地抬眸道:“道德可约束人心一时,却难以困住欲望一世。即使自己能做到,在身边人的撺掇下,或许也会不得不做出违背本心的决定。”
当一个人一穷二白、唯独只剩下信念和生命时,更可能成为最卑劣的鄙人,又或是最高尚的圣人。
实在是没什么可失去的。
可当那个人坠落至谷底,经历过生死一线的折磨,又侥幸乘云直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财势富贵,身边簇拥着对他寄予众望的众多追随者——他恐怕就不会那么敢于面对失去了。
并非人性卑劣,而是人之常情。
哪怕他真能做到抱朴守真、一如往昔,身边的人大概也会为了自身的目的,强行推着他前行。
赵云凝眉,忽反问道:“难道在子至心中,曹公便能保证初心不改吗?”
出乎他意料的是,虞临不但毫不犹豫地否认了,看向他目光里还带了些对于他问出这个问题的不解:“非也。”
他怎么可能对曹操的道德拥有这么不切实际的期待?
他的态度太过坦然,赵云猝不及防下,神色茫然:“那为何……”
虞临莫名道:“我以智择主,而非因德择主。论迹不论心,又岂会在意这些?”
在他看来,仁慈是一个可以随时转换的变量,是次要的加分点,但并非不可或缺的。
作为领导者,权重最高的,必须是智慧。
只要对方足够聪明,就会清楚为了更便捷地达成目的,该在何时、何地、又如何伪装成一位仁君。
如果有必要,这个伪装完全可以持续整整一世。
相较之下,仁慈的蠢人即便再努力,也难以装出聪明人的模样。
在赵云听来,微微垂眸的虞临面色沉静如水,口吻却近乎冷酷:“仁心得失,不过系于一念。若将希望全盘寄于其上,失望在所难免,届时岂不是徒增痛苦?”
“若使智者堕为愚豖,则非灾则久,并非常事。”
通常与衰老密切相关,也应该长到足够他想出应对的方法了。
虞临绝非不在意昔日彭城之屠的残虐。
与之恰恰相反的是,正因为厌恶曹操与袁绍曾经的屠城之举,他才会将这两股现今最强大的势力放在清单的最下方,非要去绕这么大一圈。
若这二位势力主表现出嗜杀成性、反复屠城的疯子特质的话,他更是一步都不会靠近的。
好在事实似乎并非如此:至少在最近几年里,两人都未再重复大开杀戒之事。
想到这里,虞临也感到有些可惜。
他来的时间点,实在有些晚了。
诸侯群立,大势更是已经基本定下,不强行做过多干涉的话,逐鹿胜者大概率只会在袁曹之间产生。
要在大势将定的目前状况下,将一位至今还未拥有自己势力、一穷二白的“仁君”扶上高位,再赌他能否做到永矢弗谖,这过程注定坎坷冗长,且沾满血腥。
那无数场艰辛困苦的战役打下来,造成的伤亡人数只会远超昔日彭城与黑山屯壁。
赵云喃喃道:“竟是如此。”
这样的言论……真是务实得,直白得,叫人闻所未闻!
赵云深受震撼,一时间只剩哑然。
虞临也贴心地没有催促。
见赵云的心情还没平复,他就随手找了些杂事做做,打发时间。
心神不宁的,远不止赵云一人。
留镇许都的尚书令荀彧,在今日的课程结束后,亦敏锐地察觉出年轻天子的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