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临应邀后,稍微观察了一下新朋友的临时住处。
同刘氏郎君斥重金购置的宅院毫无可比之处,也远远不如与诸葛亮那被谦称作茅庐、实则内秀的宽敞连栋,是最普通不过的民居。内里井井有条,一切看起来都非常干净整洁,没有多余的饰物。
赵云俨然是名单身汉,在厨房里忙碌的并非其妻室,而是从当地雇请的仆役:也远不及世家子的排场,有且只有一名。
或许是因为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也或许是由于虞临应了他的邀请、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份新结下的友情比“互称表字的上一阶段”更进了一步,赵云的神态明显更加从容放松了。
哺食尚未备好,他领虞临在主屋坐下后,语气轻松地问:“子至此番来邺,可是有意投身袁军?”
他自有意志,亦素不好干涉他人所想,今日若非实在不忍见明主有暗投之嫌,也不会主动多此一问。
说到这点,虞临心里就有点郁闷:“在亲眼目睹方才那幕之前,确实曾存此念。”
赵云彻底放下心来。
他眼里流露出一抹笑意:“愚见与子至略同,袁冀州绝非明主。”
隐约听出他语气里带的一点笃定,虞临询道:“子龙心中,似已有意向。”
“瞒不过子至慧眼。”
这位高大躯健的青年微赧一笑,解释道:“云于公孙将军麾下时,曾奉命相助彼时任平原相之刘使君。观刘使君内仁外义,体察民情,所到之处无不上下齐心……”
虞临耐心地聆听了好一阵赵云对“刘使君”的含蓄赞美后,面上毫无波澜,实则正努力分析那究竟是哪位姓刘的。
姓刘的实在是太多了。
毕竟是天子之姓,多半是哪位汉室宗亲之后——然而刘家后代遍天下,光是他间接或直接打过照面的刘使君,就已经有益州和荆州的两位了。
活在人们口中、颇有些名望的,还有殒身不久的前幽州牧刘虞和前扬州刺史刘繇。
赵云所提事迹,显然与刘璋与刘表无关,听起来又尚在人世,不可能是已故二人。
除这二人外,还有哪位能被称为刘使君?
尽管好像从未从别处听闻过任何有关对方的事迹,但光是出于对赵云真诚品行的信任,他仍基本相信了对方的话。
如果一切属实的话,那不但是赵云心心念念,在面试主公上屡次受挫的他,亦对这位堪称完美人选的“刘使君”有些心动了。
不过,等赵云完全讲述过平原的经历后,虞临终于捕捉到了记忆里好似有些联系的只鳞片爪。
……不会吧?
他犹豫了许久,还是很难将给他截然不同印象的两者重叠起来。
察觉他神色有异,赵云主动开口询问:“子至可有想问之事?”
虞临微微蹙眉,还是径直问了:“子龙口中那位刘使君,可是曾为徐州牧之玄德公?”
由于陈登也对刘备很是欣赏,虞临后续又自己进行了一些调查。
政绩上的确不错,百姓间口碑也很好,以仁义为政治主打牌,可谓是曹操等诸侯的对立面,的确更能博得基层好感。
可 “多次战败,最近一次更是被杀得丢盔卸甲,不得不再度抛妻弃子”,“部曲四散,客居邺城”,“先投公孙瓒,后投吕布,再投曹操,再投袁绍”等等,更是不容置疑的客观事实。
他综合多方面考虑,最终判断为“具备一定政治潜力,但不确定性太大,实质根基目前太过薄弱,扶持起来的效率太低”后,就摒弃了面试对方作为主公的想法。
闻言赵云眼睛微亮,毫不迟疑道:“正是玄德公!”
——这回换做虞临心情微妙了。
但他从来是连表述自己的想法都兴趣缺缺,更没有野心去改变别人的志向。
为了避免被赵云追问看法被迫说谎,他难得主动开口,换了个话题:“临观袁使君,于冀州颇有民望,昔日子龙缘何舍袁军不就,反远投于公孙将军麾下?”
虞临倒不是在说违心话。
他一路由南至北,跋涉山川而来,亲眼目睹下的冀地百姓虽面有菜色,言辞间却对为输送前线粮草而频繁征粮的袁绍毫无怨怼。
最多是为不知要持续多久的战事感到担忧,并发愁靠家中仅存的那一点粮,要怎样熬到下一轮麦熟。
虞临不知道是此时的农人太任劳任怨、长期被剥削成麻木不仁的状态,还是相比烽火连年、民不聊生的其他诸侯治下,袁绍的确已经能算是其中翘楚了。
赵云未察觉出虞临转移话题的用意,闻言神色微黯,苦笑道:“云欲从仁政所在。不料公孙将军志改心易,不复安邦定国,救民于水火之志……”
他将当年之事对虞临徐徐道来。
他身为常山郡国人士,生逢乱世,自中平元年黄巾于巨鹿起事,毗邻巨鹿之家乡故土便深受牵连,几乎要沦为焦土。
在此紧要关头,常山王刘暠非但未能护佑百姓,反而贪生怕死,弃城而逃,将毫不知情的百姓推向屠刀之下。
雪上加霜的是,同样出身常山真定之贼人褚燕,趁衅为寇,与其他贼人合兵为黑山军,域外羌胡更是乘燹剽掠、频频残虐百姓。
自此常山国深受战火肆虐,永无宁日。
赵云自幼亲眼看着乡人流离失所,万物雕弊,自是痛心至极。
在当时的他看来,袁绍起空唱高举关东义军之名,却寸功未立,倒利用袁氏四世三公之望反客为主,威逼利诱下夺得袁氏旧吏韩馥之冀地,实在自私可鄙。
相比之下,公孙瓒虽出身寒微,却既愿为刘太守轻生取义,又愿亲身掠阵杀敌、视胡虏如恶仇,显然更胜一筹。
殊不知公孙瓒得势不过数载,便原形毕露,贪功忘本,生生踏上自取灭亡之道。
——他所希冀的仁良之政,也与白马义从之威一同覆灭了。
见赵云无言垂眸,神色黯淡,虞临有些不自在地将一手收拢,松松握拳。
按照这时的社交习惯,他似乎应该在这种时候发表些看法,表达开解或是宽慰之意。
就在他淡色凝神,思索合适的典故时,巷道间却忽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喊声。
二人不禁一怔,不约而同地起身,朝门外走去。
门扉打开后,便看到一赤足疾奔、头发散乱的妇人身影。
她在狭长的巷弄里来来回回地跑,好似在找一户人家,可精神早就涣散,哪怕反复路过了目标,脑子也没能分辨出来。
虞临在影像中曾见过许多类似的神态。
基本都出现在废土一期,人类刚接触到丧尸的时候。
她此时的表现完美符合刚经历过极度恐惧和愤怒的特征,一时间连口齿都变得不清,更因嘶喊了一路,声音不复尖锐,显得沙哑变形。
赵云一边令下仆去寻人帮助那失了魂的妇人,一边蹙眉,努力分辨了好一阵,才勉强听出对方到底在说什么。
“王家的,快去城门那呀!那卖水的老汉好似你家的,适才他,他……我亲眼看着,他被骑马冲来的匈奴马贼给生生砍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