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并未如他人想象的那样孤注一掷或者背水一战。
不仅是后来的雨魔,即使是现在他这个最狼狈的时候,也总有人会被他表现出来的言行所迷惑。
误以为他是个只凭本能,不断消耗自身的疯子。
齐莫忧抬起头,视线越过笑容晏晏的齐昙,越过雪宫寒冰铸成的穹顶,再往上,直到看见那阴云滚滚的天空。
真冷啊。
雪宫总是这么冷。
冷到山上的冰雪永远无法融化,越堆越高,直到可以掩盖所有的鲜血和尸骸。
冷到阳光也是没有温度的,滴水成冰的世界里,纵然是雨也只能借冰和雪的形态出现。
有那么一瞬间,齐莫忧其实什么都没想。
从有意识开始便不断接纳、思考、理解的头脑终于得以喘息片刻。
他放开心神、放开神魂、放开一切防备,毫无保留地去接纳世界。
他的气息在逐步攀升,可身躯的上面的伤口开裂却更加厉害,血水流淌,让他看上去更加可怖。
深邃的、恐怖的、阴沉的气息从他的身躯中逸散,与天地共鸣。
于是风云涌动,灵气汇成旋涡,以他为中心疯狂向他涌来。
轰——
沉重的雷声响起了。
几乎在听到雷声的一瞬间,几滴零星的雨水就跟着落下,穿过雪宫的护宗阵法、穿过禁制、穿过穹顶,浸湿了地面。
还没一会儿,天空像是天河决堤,直接开了个口子,大雨倾盆哗啦啦地倒向地面。
下雨了?
李涟心疑惑地抬头。
为什么会突然下雨?
不仅是雨,天空也骤然暗沉,好像一下子进入黑夜。
无形的手搅弄风云,紫金色的雷霆恍若游龙纵横于其中,似乎下一瞬间就会冲向地面,欲噬人间。
“合道…天劫。”
一条不知从何而来的白鱼游弋而来,轻声道。
“不愧是你……”
“自信到狂妄,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
“什么叫后路。”
齐昙倒是没有一点被打破计划的不悦,反而高兴地抚掌,“只有路都走不明白的人才需要时时刻刻留后路,既然阿杏每一步都是正确的,又何须后路?!”
她看向齐莫忧的眼神,像是看只属于自己的绝世珍宝:“你赢了,阿杏。”
“他可以走了。”
合道天劫之下,纵然是合道境强者的空间封锁也失去了作用。
毕竟合道境尊者依然是人,尚未改变生命本质。
天威浩瀚,大道无情。
人力又岂能胜天?
这才是真正的机会。
不是什么是雪宫会受到外部冲击,也不是什么雪宫陷入混乱。
因为那些所谓的机会都是不可控的。
唯独合道境天劫的带来,在对方的心意和掌控之中。
李涟心一时间心绪万千。
他张了张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走吧。”
那人背对着他,说道:“不要回头。”
确实该走了,也必须要走了。
他们都不过是一群御气境,合道天劫之下,哪怕只是粘上一点劫光,也会灰飞烟灭。
李涟心最后问:“那你呢?”
你怎么办?
你这样的肉身,又该如何渡过天劫?
你这般邪异的功法,纵然渡过天劫,肉|身又该如何撑住神魂?!
可对方这次依然没有回答他。
甚至好像是说得烦了,背对着他的手一挥,一扇与众不同的星门开启。
将他们一群人都卷了进去。
……
这样的天劫持续了足足三个月。
雷霆日夜轰鸣,劫云滚滚,一切都在这样的雷劫中泯灭。
炼魂境以下修士,甚至都无法直视那充斥着规则的劫云。
雪宫所有的弟子外逃,连绵的建筑阵法损毁,这个魔道宗门真正陷入了混乱。
周围的修士都清楚,雪宫即将有新的合道诞生。
只是不知道是何人。
和张不语叶蝉等人迅速分别后,李涟心站在一处山巅上,遥遥望着那片劫云:“端木师弟,师叔有回信了吗?”
端木云劫后余生地道:“尊者收到消息后吓了一跳,说正在亲自赶来的路上了。”
他犹豫了一下,保证道:“师兄放心,那个‘阿杏’毕竟是救了我们,我肯定把你传授他星门之术的事情烂在肚子里,打死也不会往外说的!”
其实传授的不是这门……
不过也不差这一门了。
李涟心站在半空,点头道:“嗯,那等师叔快到了你和我说,你在这等着,等雷劫停后,我回去看看。”
端木云震惊:“啊?!”
“不是,等等,师兄,你还回去干什么?”
李涟心也想知道干什么。
他和那个小怪物才几面之缘而已,他们真的有那么大的感情么?
他是什么身份,和齐昙是什么关系,真的和自己有关吗?
合道天劫,这么大的事情,他亦帮不上半点忙。
对方渡过,那便是尊者境的大能,和他一个小小的御气境,隔着十万八千里。
若是没渡过……他现在回去,更是自投罗网。
小怪物显然不想他接触齐昙的,李涟心自己也不愿去面对那位古怪的雪宫宫主。
只要他回到南域、回到星宫,他们从此就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再无瓜葛。
可是……
再无瓜葛……
再无瓜葛。
李涟心在心中默念这个词汇。
冥冥中直觉质问着他,他真的想和那人再无瓜葛,此生永不相见么?
他真的愿意放弃探查这背后的隐秘和心悸感,放弃这大概是唯一知道真相的机会么?
端木云都想跪下来恳求他了:“师兄,求你了回南域吧,师弟我真的承受不住其他冲击了。我真的不想再看到雪宫任何人了,你要是出了事情,尊者会把我宰了的。”
“不会的。”
李涟心的心脏砰砰跳了起来。
他不愿意。
他绝不同意有什么事情脱离他的掌控!
李涟心猛地回头,推了端木云一把。
“师兄?!”
端木云吓了一跳,不受控制地向后跌去。
一扇星门刚好在他身后打开,接住了他,然后迅速合拢。
李涟心最后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星门的位置会把你传到离师叔更近的位置,等三日后后你与师叔汇合,若是还没有我的消息,再来雪宫找我吧!”
“师兄,别啊!!”端木云惨叫。
处理好这一切,李涟心花了两日的时间不断接近雪宫的位置。
直到那连绵不断的劫云终于停下,他不再犹豫,再次开启星门。
目的地也很明确,就是他和小怪物最初见面的地方。
希望小怪物能拦着点,别真的让他去种雪绒心了。
李涟心嘀咕。
没错,他打心底觉得对方一定能成功晋级。
合道劫云之下,几乎万物不存。
山被移平,海被蒸发,大地疮痍,灵气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倒灌,形成一处稀薄的空间。
残余的劫气和法则气息也让普通修士感知混乱,神魂不稳。
来到这样的地方对李涟心一个年轻的御气境修士来说还是格外勉强,几乎寸步难行。
也幸亏他修炼路途上每一步都力求走到完美,当年硬是在锻体境打磨许久,压制修为修得金身玉骨之后才晋级御气境。
否则还能不能进来两说。
神奇的是,雪宫地下那个冰牢还存在着。
李涟心一踏出星门就意识到不对。
因为有人。
虽然只是一个人。
可依旧不应该。
按道理来说,雷劫之后,天地灵气还没恢复,劫气残留,规则混乱。
而且此地又不是雪宫的宝库,为什么还会有人在这?
总不能有其他人和他一样,还要回到案发场地吧?
李涟心的心跳又开始情不自禁地加快速度。
他修星宫之法,周天星辰观察推衍得多了,总会通点易道。
因此,他偶尔也会遵守冥冥之中的直觉,或者说——命运。
那个人影背对着他,一头长发像是耗尽了生命力一般,松松散散地垂落下来,苍白如雪。
他正好披上衣服,遮掩住同样白得过分的肌肤。
他的气息微弱又冰冷,像是一捧新雪,或者一串露珠。
李涟心原地呆滞了一息,然后毫不犹豫地朝着对方跑去。
“你又回来做什么?!”
那人头也不回,语气非常恶劣地道。
李涟心却下意识地笑了起来,笑意温柔恍若春风,化去冬雪,让万物复苏:“你转过头来。”
那人不再开口,也一动不动。
李涟心向来奉行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他干脆自己转到对方面前。
于是,他终于看到了对方的正脸。
一张没有伤口、没有疤痕,完美无缺的一张脸。
一张和他自己……近乎一模一样的脸。
李涟心的眸子微微睁大。
这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齐昙的身份,明白她话中未语言的含义。
明白了什么叫留下来陪她,明白了什么叫“他只比你大一刻钟”。
“你是……”
李涟心第一次以这种视角看到这张脸。
他想起了曾经有人夸奖他的外貌,说是什么仙人临尘,秋水为神玉为骨。
可这一次,他看着这个明明无比相似,可气质截然不同的人。
他看着那双澄明剔透又近乎空无一物的双眼。
真是美丽。
霜雪凝魂月点珠。
他在心中默默地道。
后面的画面就快了起来,大概是因为那时候他们相认和重逢只持续不到一刻钟,就被齐莫忧无情地扔走。
他们当时的交流短暂亦无意义,但终究和一开始完全不同。
大概是从那以后,李涟心知道自己在这个世上还有亲人,有个同根生但不同道的孪生兄弟。
他带着下次见面的约定和期许离开,虽然他们之后几十年不曾相见。
齐莫忧从来不是什么亲切友好的兄长,他从未向李涟心透露他自身的想法和计划,也几乎不会主动联系和回复李涟心。
只是从那以后,雪宫这位突然出现少宫主脸上永远戴着寒冰铸成的面具,强大的神魂之力遮掩之下,无人窥见真容。
自然也不会把他、这位未来的雨魔陛下和远在南域的星宫李涟心联系在一起。
……
等到那个少年时期的自己真正离开后,在上方回忆完这一幕的李涟心幽幽地叹息。
真是充满巧合又算计的一场相遇,最后能达到完美结局有一半的功劳都算是少年时期的自己一腔孤勇和一片真心。
可梦境还在继续,李涟心明白,接下来又是齐莫忧那厮的回忆了。
少年时期的李涟心走后,隐藏在暗处偷偷摸摸看了半天的齐昙翩翩而来:“这才认识几天哦,那孩子就对你死心塌地的了。”
“真是奇怪,明明我才是妈妈呀,哥哥算什么。”
“我难道看上去不温柔可靠么?你难道看上去就像好人了吗?”
齐昙满脸不解。
刚晋级合道的齐莫忧并未搭理她。
事实上,他大多数时候都不会搭理她。
毕竟当一个人心中的想法和嘴里吐出来的话完全不一致的时候,似乎也没有必要去在意她说了什么。
好在齐昙也向来不需要别人回应,她拈起齐莫忧一缕因为抽取了生命力的白发,噙笑道:“不愧是阿杏呢,让人爱上你,就和呼吸一样简单。”
“……”
上面旁观的李涟心抱胸重复,有几分阴阳怪气:“不愧是阿杏,让人爱上就和呼吸一样简单。”
他落到这个齐莫忧面前,平静地道:“现在能交流了么?”
整个梦境都停滞了一瞬间。
接着,齐昙、雪宫,所有的一切都寸寸碎裂,消失。
只留下最中间的两个人。
少年时期的齐莫忧依旧坐在地上,:“其实,你当时回来的时候……我很高兴。”
他确实算计着一切,又故意在李涟心种下一颗叫“阿杏”的种子,为未来铺路。
但阿杏毕竟只是阿杏,不是齐莫忧。
如果没有后面真正的重逢,如果李涟心没有回来,没有看见他真正的模样,那未来的雨魔陛下的版图之中,绝不会绕开南域和星宫。
亲缘、血脉、出身……
他过往的几十年从未被这些事物困住。
可大抵是因为他还没有成仙,依旧是人吧。
是人就会为这种事情高兴。
毕竟当李涟心出乎所有意料回来找他的时候,他真的茫然了一瞬。
那颗澄明的琉璃心也没拦住这片刻的纷扰。
所有人都觉得我能不停地往前走,只有你,愿意为我回头。
李涟心垂下眼眸俯视着他,淡淡地道:“真没看出来你当时高兴了。”
“这种小事就高兴,那你可真可怜。”
“……我只允许你这么说。”
白发少年平静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