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走出军区大门,孟静姝突然停住了脚步。
寒风卷着细碎的砂尘掠过她花白的鬓角,老人欲言又止的目光依次扫过三个年轻人,最终化作一声沉甸甸的叹息。
“路上,一定要小心。”她声音沙哑,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衣服的袖口,“我这个老师太没用了,什么忙都帮不上。”
黎珂两步上前握住她有点颤抖的双手,然后咧嘴一笑说道:“孟院长您这话说的,不是您的基因改造技术,我三年前就该死在战场上了。”
孟静姝的目光最终落在艾意身上,喉头滚动了几下:“这本来是一场全人类的灾难,可最后让你们去承担那么多......”她声音越来越低,“我终究问心有愧。”
李锦年:“……”
艾意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在一旁,阳光将他苍白的侧脸镀上一层冷釉般的光泽。
他注视着孟静姝泛红的眼眶,眼神平静得近乎透明但仔细一看其中似乎夹杂着更深一层次的厌恶。
“哎呦喂我的孟教授~”黎珂突然拖长声调,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往艾意身上一靠,手臂自然地环住他的肩膀,“这可是我们自个做的选择,又不是您逼的!”他的手指下滑,不着痕迹地握住艾意的手腕,“以前的我啊就是个废物,爸妈死在眼前的时候,我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李锦年听到这垂在身侧的手指猛地攥紧,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默默的别过脸去,眼镜后淡灰色的眼睛泛起一丝血色。
黎珂深呼吸一口气,他手臂用力直接把艾意搂得更紧了然后看着他平静如水的侧脸说道:“至少现在,能护着我家这位小祖宗了,是吧?小艾同学?”
艾意:“……”
她瞥了一眼目光火热的黎珂,又转向面色平静的艾意,孟静姝心中一乐,不禁笑出了声,语气里带着几分八卦地问道:“小伙子,我这双眼睛可是雪亮的,你们俩是不是在处对象啊?”
黎珂一愣,随即露出一口大白牙傻笑着点了点头,脱口而出:“是!”随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摇了摇头:“不是…”他转头看向旁边面无表情的艾意:“是不是啊?”
艾意看了一眼黎珂:“你很在意这种称谓关系吗?”他伸出手将黎珂往外推了推,“根据《民法典》第1042条规定,未办理结婚登记的同居关系不受法律保护。也就是说,即使我们存在恋爱关系,在法律关系上,双方都保有选择其他伴侣的法定权利……”
“喂喂喂!”黎珂一把抓住那只欲撤走的手腕,“你什么意思?除了老子你还想选别人?”
“我有这个的权利。”
“操!”黎珂直接炸毛,“信不信现在就把你扛去民政局!老子才不管别的,反正这辈子就认定你了!咱们就是在处对象!”
艾意:“随你。”
李锦年、孟静姝:“……”
就在这微妙的沉默即将蔓延时。
哔——
停在门口的一辆黑色轿车轻轻按了下喇叭。
孟静姝转头向司机点了下头,对三人说道:“孩子们,我还有点事必须要回研究院一趟,你们一路上务必要小心。”
李锦年:“嗯,孟院长你也要保重身体。”
“本知人心不似树,何意人别似花离…”冬日的阳光下,孟静姝满头的白发被镀上一层金色,风吹动着发丝,她眼角的鱼尾纹轻轻皱起却掩不住那双充满不舍的眼睛。
她微笑着,然后轻轻扬起手臂,用力地朝三人挥了挥手:“望君平安!”
艾意沉默着目送轿车开走,他深呼吸一口气,朝李锦年说道:“方便带我去证物室吗?我想去见见她。”
李锦年微微颔首:“好。”
黎珂此时瞬间尬住,妈的!一直想要逃避的这天终于到来了。
他想到自己那一晚自己亲手把艾意的母亲给一枪爆头还用拳头把脸打的稀碎,内心涌上一阵无与伦比的尴尬,他站在艾意旁边,眼神中竟然透露出一丝惶恐。
他低声说道:“对不起。”顺势手指微微伸出,想要牵起艾意的手。
艾意对他的道歉充耳未闻,他不动声色的将手轻轻躲了一下,随后,快步跟在李锦年后面。
黎珂皱着眉,两步并作一步匆匆追了上去,一把抓住了艾意的手,还不等他挣扎,黎珂的手指就紧紧扣住艾意那略显冰凉的手指,将他的手牢牢地握在自己暖烘烘的手里。
……
就这样,三人来到了军区负三楼的证物室,李锦年在门禁系统前扫了下脸和指纹,“咔”的一声电子锁打开。
门一推开,一股陈旧的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
房间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堆文件的铁柜,隔层上层层叠叠地放着牛皮口袋,有的因长时间受潮而长出了斑驳的霉斑,散发着一种腐朽的气息。
昏黄的灯光下,整个证物室显得格外阴森。
李锦年用手扇了两下漂浮在空中的灰尘,随后反手把灯全部打开,他指了指最里面的房间,转头对艾意说:“需要我们陪你吗?还是你想一个人进去?”
“谢谢,我自己过去。”艾意不带一丝犹豫的说完,他用力甩开了黎珂的手,头也不回地往房间走去。
黎珂被扔在原地,看着艾意的背影脸色瞬间一黑,但又立马扯出一个笑容,不顾艾意尖锐的拒绝态度,他一个箭步追上去,死皮赖脸地搭上艾意的肩膀,结实的手臂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人牢牢锁在身侧,还故意捏着嗓子撒娇:“这里好黑哦~人家怕怕~不要丢下人家嘛!”
李锦年:“……”
艾意走进房间就看到艾依静静地躺在自己面前,此时她的头部已经被修复好了,面容显得异常平和,仿佛只是陷入了深深的沉睡,嘴角还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浅笑。
她的胸前放着一朵白色的玫瑰,花瓣娇嫩欲滴,应该是有人才来祭奠过,艾意走上前去,一把将花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黎珂站在一旁,用手肘撞了撞李锦年,低声问道:“这什么情况?不是被我给……”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锦年打断了。
李锦年皱着眉摇了摇头,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艾意就这么一言不发的站在艾依尸体面前,此时他比想象中要平静许多。
半晌,才听他低声呢喃了一声:“妈。”。
这个称呼脱口而出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突然涌上喉头。
他下意识地俯身,就像自己三岁那年冲过高压水枪,满身湿透大哭着将额头贴在艾依冰冷的手臂上的动作一样。
这个场景让他恍惚间又变回了那个穿着一套不合身的实验服,极度爱哭极度胆小的孩子。
他就这样静静地靠着,目光呆滞地追随着空气中一粒浮尘。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依然看不出任何波动。
胸腔里那股陌生的酸涩感是怎么回事?心脏的位置明明早就被精密仪器取代,为什么还会感到这样真切的疼痛?
“这是...悲伤吗?好陌生又遥远的情绪。”他在心里问自己却找不到答案。
那些本该随着大脑改造一起消失的情感,此刻却如潮水般翻涌而来。
“这不是悲伤,不完全是。应该是更深更复杂的东西……嗯,是恐惧,恐惧从此以后,艾依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恐惧唯一爱自己的人都走了,恐惧自己失去最后的庇护,恐惧自己再次变回那个形单影只的可怜人……”
“可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现在的情绪并非源于艾依永别的悲伤,而是自己失去依靠的恐慌……好自私,我竟然这么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