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子盈看着与从前判若两人的段泊川,无声地笑了笑。
段泊川平静道:“我不是你父亲,你走吧。”
宁子盈一愣,道:“爹……”
段泊川倏然回头,神色冰冷狠厉:“你爹早就死了。”
宁子盈急切道:“那只是我的养父啊,您才是我亲生父亲,这么多年,我们终于相认,以后时间还多,我们可以一起……”
“你错了。”段泊川似是压抑不住,浑身又开始细细地震颤,“我不是你的父亲,你也不是我的儿子。你只是宁云和宁恒的儿子,仅此、而已。”
宁子盈深吸一口气,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但又克制住了。
他渐渐平静下来,目光却带了些悲伤。
段泊川盯了他片刻,忽而拂袖出了门。
崔羽落跟了出去,只见段泊川轻功掠出一段距离后,渐渐停了下来。他踉踉跄跄地走在风中,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他是我儿子,他是我和宁云的儿子,我和阿云的……”
段泊川断断续续地重复着这些词句,忽而癫狂大笑。
他纵起轻功,身形消失在风中,笑声却被风吹得飘了很久。
崔羽落不再向前追,回到了方才的房间。
宁子盈站在原地,神色有些悲戚,轻轻勾了勾唇角,自言自语地说:“父亲,可惜你还没来得及知晓,那《龙泉录》是假的,真的《龙泉录》一直在赵之闻手上。”
他默立了许久,又缓缓迈动脚步,向房间另一边的书案走去。
椅上浮了层灰,宁子盈也不擦拭,直接坐了下来。他看了一眼案上的物品,只见笔架上挂着两根掉毛的旧笔,砚台早已不知所踪。
从怀中拿出一卷纸,他用衣袖擦了擦书案,将纸摊平放下。而后他拔出剑,在自己左手手心倏然划下。
他取下一支笔,沾了沾掌心的血,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崔羽落离得远,但那张纸上的字很小,她难以看清,于是她向前几步,欲看清宁子盈写了什么。
宁子盈却将笔扔到一边,站起身,拈起那张纸。
写着字的那一面对着宁子盈自己,崔羽落看不到上面的字。
她只得跟着宁子盈出了门,看着他提剑在院子里的桃树下掘了个小小的坑,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细长的盒子,将纸重新卷起,放进盒子里,再把盒子埋进了树下的小坑中。
将土填进坑里,宁子盈在树下默立了良久。先前的狂风竟在这段时间里渐渐宁息了下去,只余一缕缕无关痛痒的微风。
他神色平静地开口,像是在和那桃树说话。
“娘,不知道你会不会来找我呢?”
他转身离去,身影在树下显得很单薄。
崔羽落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远处。
慕惊弦在她身后,道:“我们回去吧。”
崔羽落应了一声,下一瞬周围景象开始变幻,白天已成了黑夜。她抬眼,树上桃花灼灼,恰似当年。
慕惊弦向前一步,站在她身侧:“要不要挖一挖,看看那张纸还在不在?”
崔羽落收回目光,“嗯”了一声。
她看着慕惊弦手上泛起流光,一个沾着泥土的盒子从地下倏地浮了上来。
她伸手拿起盒子,看到开口处有一个小锁。
她轻轻一捏,那锁便断开来,盒子被她缓缓打开,里面果然放着一张纸。
她展开了它,工整细小的字铺满了整张纸卷。
而最左侧的一行血字格外醒目。这行字不同于别的字,它笔锋尽露,略显潦草,苍凉而洒脱,宛如歌者泣血的绝唱。
她微微一怔,目光移至最右,缓缓开始阅读。
“每次想写点东西的时候,都会后悔先前没有好好读书。但后来我突然想明白,很多时候,简单地说出自己的所想,比用修辞来完成一篇文章难得多。就像我小的时候听书,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好好说几句真话能解决的事情,那些一向聪明的人却偏偏不那样做。”
“我天资愚钝,不求甚解地读了几年书,仍然是什么都没懂,就像我练武一样。从小练了这么多年,每次提剑与人交手,还是会紧张得汗流浃背。我母亲每次看我练武,都会十分失落地说我天资太差,人也不机灵,只会死练把式。”
“最开始我不相信,直到我去缠着那些叔叔伯伯和我过招,我才发现,我看到对面人缭乱的招式,头脑一片空白,根本想不起来学过的武功,那些本该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东西,好像忽然消失在我的头脑里了。”
“我觉得是我缺少和人打斗的经验,于是开始四处找人比试,果不其然地被揍得十分狼狈。我娘看到我那个样子,总会沉着脸,让我赶紧滚回家待着,少在外丢人现眼。一开始我总会说,娘啊,我只是开窍慢了一点,你等等我,我一定会让你满意的。”
“然后我拼命练功,继续找人和我比试。不知道是不是我这榆木脑袋开了窍,我渐渐发现我能打败很多人了。”
“我特意在清龙帮与别人动手的时候出手,我将娘护在身后,用我的剑挡下了想伤她的人。尘埃落定后,我问我娘,我是不是有进步了,我娘却说,不够,差太远了。我问她,那句差太远了是什么意思,是和谁相比差了太远,还是和她满意的程度差了太远。”
“娘只是摇摇头,然后说,江湖就是这样,强的人欺负弱的人,弱的人欺负更弱的人。我问她,我要是能变成最强的人,是不是就能让她永远不被欺负了。”
“她却忽然语气很凶地呵斥我,说我天资不够,少做那些青天白日梦。”
“娘心气高,瞧不上我,这很正常。但后来我就开始想,娘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猜,会不会是因为我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人杀了,才让娘觉得,这江湖就是一个强者为尊的生死场。想到这个后,我便更努力地练功,即使不能让母亲满意,也能少给她丢一些脸。”
“后来我发现,我遇到的大多数人,都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但母亲仍然只会对我说,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