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清晨,天外是雾,空气里泛着寒凉,不似春夏有鸟啼蝉鸣,也不似秋天那般天高气爽。
七点。
某小区的十六楼住户已经起床。
今天是工作日,沈淮起得早,换衣服的时候惊动了初爻。
“你怎么醒了,”沈淮一边对着镜子整理上衣的褶皱一边透过镜子看着床上坐起来的人,“再睡会儿?”
初爻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睡衣有些歪了,室内开着空调,熏得人暖烘烘的。
他道:“睡不着。”
沈淮走过去随手拉了拉他胸前的布料:“我太吵了?”
初爻微微抿唇,嘴角下意识弯出一个温和的弧度:“没有。”
然后便不再多言,绕过沈淮往卫生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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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淮修长的手指僵在半空,最后蜷了蜷,看着他的背影自嘲地放下。
这样相处也没什么,沈淮情愿现在的初爻对自己只剩下共同经历过无限利用与背叛后徒然的妥协,也不愿意看着初爻离开自己,哪怕现如今初爻认了命,表面放下了一切,实则对自己还是抵触比爱更多。
但沈淮已经知足了。
他们两人之间的情感太复杂太扭曲,以致于整场游戏到最后谁都没有赢,全都输得遍体鳞伤。
不过......
活着就好,陪伴着就好,爱不爱的,并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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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发着呆,初爻洗漱好出来了,见沈淮还没走,便多嘴了一句:“八点了,你怎么......”
“我开车去,也就十五分钟的事,”沈淮说着拿上车钥匙,“今天可能比较忙,分局之前查了一个月的盗窃案有眉目了,但嫌疑人家属一直说他有精神病史企图逃避处罚,刑侦那边走了程序,今天送医院做鉴定。”
初爻淡淡点头:“行,中午我自己解决。”
沈淮闻言一笑:“多煮点饭,医院员工餐太难吃了。”
“想吃什么?”初爻抬眸看向他,“我给你送去。”
“烧茄子。”沈淮说。
初爻应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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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轻轻关上。
家里有了几只猫,并不冷清,有了前车之鉴后沈淮对猫猫的清洁是一点也没落下,现在入了冬,那几只猫窝在沙发上小憩,安静的样子跟初爻倒是有那么些神似。
初爻拎起一袋猫粮,弯腰给食盆里添了不少,那几只窝着的猫一听见动静就跟觉醒了什么血脉似的,咕噜爬起来就围在了碗边。
初爻看着它们轻轻笑了声,伸手摸了摸其中一只的脑袋。
狸花猫亲昵地蹭了一下主人干燥温暖的手心,然后又埋头吃了起来。
沈淮之前说过这只猫是最像初爻的那只。
不过初爻本人倒是没看出来哪里像。
他直起腰,放下快要空掉的猫粮袋子,无意间瞥见挂在墙上的日历。
12月21日。
原来今天是冬至。
他不自觉陷入到一些过去的记忆里,去年的冬至匆匆忙忙,一个又一个案件把这个节气硬生生挤没了,关于冬至应该吃饺子的习俗他大约只在特案组刚落成的头两年践行过。那时候大家都在,一切都仿佛是刚刚好的样子。
秦晏在年龄增长后步入中年的日子里爱上了书法,送了他们人手一副亲手写的对联。
“一帆风顺年年好,万事如意步步高。”
不下雪的夜里,千家万户灯火通明。
他们的影子落在擦得干干净净的窗户上,溶成岁月曾经最美好的模样。
欢声笑语中,贺加分外迷信地在特案组的座机下贴红纸,说这样弄了后警情会少很多。
安晴包的饺子喂饱了组里的每一个人,佩石咬到了带硬币的那个:“卧槽,我中了!”
“我只包了一个带硬币的。”安晴期待地看着他,似乎等待他说点什么别的话。
但石头的心跟石头做的一样,一点也不解风情:“咋了,你想把硬币拿回去?那不行,我咬到就是我的了。”
安晴拍了他一把:“滚啊。”
她轻轻垂眸看着碗里亮晶晶的饺子,好像有什么心事一般。
庞然高高兴兴地告诉大家自己决定把年迈的父母接到市里一起住,买房的问题慢慢来。
江汜说奶奶的病情得到了控制,今天老人家还特地给大家炖了母鸡,感谢各位在家里最难过的时候愿意伸出援手。
至于初爻自己......
在欢声笑语里,被组里的人起哄催婚。
“哎师父,你啥时候给我找个师娘啊?然后生个小宝贝给我玩,嘿嘿。”
“对啊初队,隔壁老李家孩子都满地跑了,你是不是也该......”
初爻只得搪塞道:“我——我还不急。”
到如今大家好聚好散了,那一顿饺子后突然有了警情,佩石拿着装备就急哄哄地第一个往外冲,嘴里还不忘塞一个安晴的饺子:“贺加,你在座机下贴的那玩意也没用啊!”
然后贺加与庞然对视一眼,也穿好装备跟了出去:“我哪知道,我也是听人家说的。”
安晴来不及擦掉手里的面粉,只得脏着手往楼下跑:“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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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来,他们一个个跑出去的顺序,倒是与后来离开特案组的顺序一模一样。
石头牺牲了,贺加和庞然反了水,安晴被调进别的组。
停留在原处的人其实只有初爻一个。
如果沈淮从未出现......
一切或许都能避免。
但这世上其实并没有如果,因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初爻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最终下定决心。
他想去看看还活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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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去省城监狱。”
车轮卷起尘埃,窗外的风景轻轻掠过。
路况从繁华到凄清,远离了市中心的喧嚣,经常坐牢的朋友都知道,本省共28所监狱,其中好几所都在本地,包括省城监狱。而那些被判刑的本地犯罪分子,但凡刑期五年以下的,都会被分配到本地的监狱服刑。
车辆缓缓停下。
初爻拉开车门,下了车,冬季的寒风在旷野间穿梭,并不忘光顾这样一个孤独的旅人。
省城监狱的大门紧闭,两侧站着狱警。
那两个狱警他认识。
他刚想上前,却窘迫地想起现在自己已经不是警察,没办法打声招呼就进监狱找人,而监狱有规定,除近亲属外一律不许探视。
这些年来在时光的磋磨下他以为自己看淡了一切,离职之后他也从未觉得自此在外就需低头看人,而这一刻他的眼神与那两名狱警的目光对视,他才有了一种尴尬的感觉。
剥掉职业光环,出门在外求人办事,原来也会有汗流浃背的时候。
他觉得自己这一趟来得有点莽撞,或许本不该来。
“你是......”
一辆摩托车停在身后,中年女子从车上下来,好奇地看着他。
他转过身。
那女人惊呼一声:“哎呀,初警官,是你啊。”
“我辞职了,”初爻抿唇笑笑,“不是警察了。”
“嗐,没事儿,”那女人其实是贺加的母亲,今年五十五岁,上前握住初爻的手,“你也是来看......”
说到这里,女人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看我们贺加的啊。”
“嗯,”初爻道,“好歹共事一场。”
那女人不知道是被初爻的哪句话感触到了,突然叹了口气,轻轻撒开他的手:“我约了家属探视,现在到时间了,初警官要不要一起进去?”
初爻眼前一亮。
他点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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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贺加的亲属终究还是一起进去了。
探视室里,狱警告诉他们,犯人还在劳作,过一会儿才能来和他们见面。
初爻隔着那道钢化玻璃,钢化玻璃里是厚重的不锈钢栅栏,里面与外面唯一的交集只有那个挂在玻璃上连通内外的电话机。
贺加的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白发苍苍了。
等待的间隙里,初爻和她聊起一些过去的事。
“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颁发个人三等功奖章的时候,”初爻说,“我记得那会儿您还在警局门口拍了照。”
女人摆摆手:“都多少年了,我都快忘了,难为初警官还记得。”
初爻抿抿唇,与她相视无言。
短暂的沉默里,女人轻轻开口:“我哪知道我教出来个罪犯呢。其实他刚学会走路那会儿我就对他寄予厚望,后来他长大了,当上警察,第一次立功的时候我还一直觉得他是我们全家的骄傲。”
“他......”初爻停顿一下,道,“以后会改的。”
女人重重叹了口气,抬手拍了几下自己的脑袋,眼泪落了下来:“他爹身体不好,见不到儿子心里慌,前段时间刚走,人走了丧事也办了。我真的......我真的感觉这个家快散了。”
初爻安抚性地拍拍她的肩膀。
她又说:“我对不起他爹,我瞒着贺加坐牢的事情,他到死都没能见上他儿子一面。”
眼泪就像是断了线一般。
那一刻,这个中年女人骄傲了一辈子的头重重垂了下去,身体佝偻着,五十五岁的人像是瞬间到了七老八十。
探视室里的两名狱警像是见怪不怪了一样,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或许对于他们而言,这样的情景时不时就要上演一番,每一个前来探视的人都会在这里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