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跟在他旁边,用仅能看清一点模糊光影的眼睛感受着夜晚灯光的变化,眼睛累了就闭一会儿,手里的盲杖轻轻地刮蹭着地面上凹凸不平的砖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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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街到了晚上,人流量便格外大,初爻拦住一个背着单反的女大学生:“不好意思,耽误你一点时间,你见过照片上的这个人吗?”
女孩儿摇摇头:“不认识。我是来富康县玩儿的。”
……
他们走了一会儿,沈淮忽然拽拽初爻的衣角:“哎,初队长请我喝杯糖水呗。”
初爻:“没钱。”
“啧,回头我一分不少还给你。”沈淮说。
于是初爻终于慢下步子停在一家老式的两元糖水铺前:“海带绿豆,还是白果腐竹?”
沈淮表情微微一滞:“其实我不太理解绿豆沙为什么要放海带,哪怕我妈嫁到首都之后经常在家里做绿豆沙,我也一直吃不习惯……有别的吗。”
初爻的耐心正在渐渐消磨,他干脆对老板道:“嚟来一碗番薯糖水。”
嘀的一声,支付成功。
老板是个上了些年纪的阿婆,弯着腰从透明的大号箱子里舀起一勺,顺手往里放了个一次性勺子递给初爻:“慢慢食啊,靓仔。”
初爻胳膊肘撞了撞沈淮,沈淮默契地伸出手,感受到手心一重,而后将伸缩盲杖收起来给了初爻,自己握着勺柄浅尝一口。
沈淮:“太甜了。”
初爻道:“不吃给我,我花钱买的。”
“我又没说不还你钱,至于吗,”沈淮忽然压低了声音,“初队长这是……下了床就不认人了?”
初爻耳根有些泛红:“嘶,你快闭嘴吧。”
西街吵吵嚷嚷,他们说话的声音不算大,初爻看沈淮一眼,接着便拿出兜里的照片,朝老板问道:“打搅晒,阿婆。”
那阿婆佝偻着腰,刚给另外一个顾客打完糖水,拿起桌上的抹布擦了擦手,冲初爻一笑,用蹩脚的普通话道:“靓仔,我会讲普通话的,你们两个是来旅游的吧。哎呀,你长得这么高,是北方人吧,粤语讲得真标准啊。”
初爻尴尬地笑了笑,把手里的照片递给她:“阿婆,我们来找亲戚,请问这个人您认识吗?”
阿婆拿在手里对着糖水铺唯一的灯眯着眼左看右看,努力回忆着:“我在西街住了六七十年,这里的人我都认识……这个人看着不像我们这边的——好像见过。”
初爻有些惊喜。
阿婆把照片还给他:“这个人叫,叫……”
“林超生。”初爻说。
那阿婆忽然一拍手:“对,我想起来了,就是林超生啊,一直在西街住着,前两年搬走了,他经常来我这里买糖水,我不会认错的。”
初爻问:“那您知道他搬去哪里了吗?”
阿婆想了想:“两年前他搬走的时候还跟我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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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
西街,林超生一个人拖着红色的编织袋从生活小巷里出来,那时候正好是旅游淡季,西街很萧条,两边的店铺几乎都没有开张,开着的也仅仅只是开了门,老板大多是老年人,屋子里的电视开着,坐在自家店门口,逗狗或是闭目养神。
林超生留着胡子,穿着一身长袖格子衬衫,把编织袋拖到阿婆的糖水铺子门口,自然地坐在门边的凳子上。
里面的人听见动静,一边忙活着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做乜嘢啊。”
“阿婆,今日做咗糖水冇。”
阿婆了然,探出头:“呀,係超生啊,有,每日都有糖水,你今日点嚟咁早?”
林超生搬东西的时候出了一身汗,此时抬起胳膊擦了擦额头,说道:“要搬屋,以后就唔喺呢度住了。”
“搬边度去啊?”
“喺县城嘅安老院隔离揾咗个屋……”林超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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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西街亮起灯火,每家店铺的屋檐下都挂着红灯笼,阿婆说完就摆摆手,让初爻站到一边去,接着又佝偻着身躯给其他顾客舀糖水。
灯笼的光和老式糖水店里昏黄的灯光交织,初爻把照片收起来,垂眸看着地上不是很长的影子。
沈淮手中的糖水只剩了一个底,初爻朝他看过去,看见他的脸隐在西街的夜色里。
沈淮端着碗又喝了一口:“粤东还有什么美食?”
“你是来出差的还是来吃饭的,”初爻攥着他闲下来的左手,带着他离开了糖水店,“刚才那个老板说,她见过林超生,林超生甚至经常来光顾这家糖水店,林超生搬去养老院附近之后换了手机号,两人再也没有联系过了。”
沈淮颔首:“那明天我们去养老院旁边蹲点。”
“嗯,他不可能隔一段时间搬一次家,应该就住在养老院附近没错了,总能蹲到的。”初爻手里还帮沈淮拿着可伸缩盲杖,在如潮的人流里侧眸看向他,而后忽然从他手中顺走了那个用透明的塑料小碗装着的糖水,一饮而尽。
沈淮轻笑一声:“强取豪夺啊初队长,哪有从别人嘴里抢东西的,我都快喝完了。”
“口干,”初爻用他的话低声说道,“亲也亲了,做也做了,沈老师不要翻脸不认人,喝你一口糖水,你就来劲了,这糖水还是我请的,回头记得把钱转我。”
沈淮抿唇一笑,悄悄伸手过去勾住初爻的小指。
初爻怔了怔,脸上表情淡了点,把空的糖水碗丢进垃圾桶后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将盲杖伸展开,塞进沈淮手心。
沈淮叹了口气,用盲杖探着脚下的路,当盲杖触及初爻脚踝的时候,他又因初爻并没有快步走开而把心放下了,轻声说:“我还是越界了,对吗。”
初爻侧眸看他一眼,道:“这样就很好。”
沈淮抿抿唇:“你说的‘这样’,是指我安静地走在你旁边,不要像恋人,只是朝夕相处的同事。”
“是战友。”初爻大概是怕他不乐意,补充道。
“好吧,”沈淮说,“所以初队长是把我当床伴了。”
初爻道:“你不也一样么。”
沈淮倒也没争:“嗯,一样。就像你说的,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和你一样傻,和你一样用命换真相的人,也找不到第二个愿意一次又一次信任我的人。”
初爻脚步停了下来,没有回头,沈淮的盲杖在他小腿上扫了一下,也跟着停了下来。
初爻淡淡地开口,却也像是一种警告:“沈老师,匹诺曹的鼻子为什么会越来越长,你听过这个故事么。”
“听过,”沈淮说,“可我觉得你是动画片里美丽善良的蓝仙子,你会原谅匹诺曹的一切,然后帮他变成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木偶。”
初爻嗤笑一声:“沈老师,现实生活里没有蓝仙子,鼻子变长了只能用疼痛的方式锯掉。”
沈淮:“我希望那个拿锯条的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