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一寸光阴
Chapter90
一束光照进铁塔,铁塔内肮脏龌龊被显现,于是,这束光便有了罪。
——尼采《幽微的人性》
你的烧好点了吗。
早就退烧了。
十六楼的三居室里,沈淮坐在餐桌边,听着厨房中初爻的忙碌,抽油烟机运作的声音,菜刀快速地上下的声音,小葱爆香的声音,嗞啦兹拉很有烟火的味道。哪怕看不见,他也能根据这些声音想象到初爻系着围裙的样子。
当一切归于安静,碗底在桌边轻轻磕碰了一下。
初爻唤回他神游的思绪:“有点烫,吹凉了再吃。”
沈淮下意识将手放在桌上摸索。
耳边传来一声极低的叹息,初爻用筷子打了一下他的手腕:“算了,我喂你。”
沈淮老老实实坐好,温柔一笑,张嘴。
初爻抽出他旁边的椅子坐下,端起碗,夹了一筷子面,吹了吹,塞进他嘴里。
这顿饭吃得很沉默。
也许沈淮并不需要初爻的投喂,但那碗面很暖,沈淮不由得生出一些类似于愧疚的情感,于是在初爻喂自己的间隙里伸手拦下他即将把面夹起来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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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爻手抖了一下,碗里热腾腾的烫洒了出来,浸湿了那条春夏季薄款通勤库。
于是初爻淡然放下碗,抽了张餐巾纸随手擦擦裤子,然后站起身:“不吃拉倒。”
沈淮攥住他垂在裤腿边缘的手:“等等。”
初爻转过身,不耐烦道:“有屁快放。”
“昨晚……你发烧了,”沈淮踌躇道,“退烧了吗。”
“一天都过去了,你说退烧没有,”初爻说,“不想吃饭就给我躺尸,不乐意躺尸就尸变,少来那些乱七八糟的。”
果然还是跟从前一样,嘴里没一句好听的话。
沈淮心里那一点轻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愧疚悄然磨平,他拿起靠在腿边的盲杖,也跟着起身,盲杖碰到初爻脚踝,于是他绕过初爻,回了房间。
初爻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最终还是拿起了桌上剩的半碗面,不留情面地倒进了厨房下水道里,然后把碗放在水龙头下随意冲了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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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爻收拾完直起腰的时候,余光瞥见了虚掩着门的卧室。
那是沈淮的房间,跟临时“施舍”给自己的那间紧挨着,在章润的案子发生前,他一直睡着隔壁那间房,而昨天那种情况只是个意外。
说到底他并没有真的把这里当成自己家,沈淮的领地他不愿意踏足,就像他从未曾主动探寻沈淮的过往一样,他觉得他应该等沈淮自己说,而沈淮似乎也对此持保留意见,这个案子发展到现在,沈淮还是没有主动告诉自己这一切究竟缘何会发生。
他就像是被操控着的提线木偶,入局之后所有的一切都被牵着走。
……
卧室没关紧的门透出一缕微光。
初爻下意识走到门前,手轻轻放在门把上,那缕暖黄色的灯光倒映在他眸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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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被推开一个角。
沈淮背对着门,灯光投射下来椅子的阴影,在地面狠狠拉长,初爻看见他抬手在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画架上摸索,而画架上空白的素描纸被插进去几个图钉,歪歪扭扭地钉着几张照片。
初爻呼吸一滞:他不是看不见吗。
沈淮听见身后的门晃动的声音,也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开口:“你觉得好不好看。”
“什么?”
初爻怀着一种矛盾的心思,用最后一丝理智靠近沈淮。
当他在沈淮旁边站定,目光所及之处,低矮画架上钉着的照片猛地刺入他的眼眶。
沈淮带着有些蛊惑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你说,好看吗。”
说着,他拇指指腹在画架上蹭着,根据指腹下触摸时微微凸起的感觉蹭到了第一张照片粗糙的边角,嘴角微微泛起笑意。
那是一张目测约莫一个成年人巴掌那么大的老照片。
没有塑封,时光在照片上留下了暗黄色的斑驳,不断晕染,一个五官精致到如画般的女人站在画面中央,身后是首都街头的繁华,她温婉的长发在一侧盘起,恬静地微笑着,眉眼在走过这么多年光阴的老照片里仍惊艳得像是按下时光的暂停键,她仅仅只是站在那里,便已经能够给人带来无限的遐想。
那双眼睛里染着温润的光晕,眼角眉梢都似天神下凡。
“……谁的照片?”初爻说。
“那是我妈,”沈淮道,“这个画架有些年头了,三岁那年我妈拿着菜刀在家里发疯,清醒之后抱着我哭了很久。后来为了补偿我,就给我买了这个我心心念念很久的架子,可惜她是个死板的医生,不懂儿童画架和成人画架的区别,非说买成人的,这样我长大了也可以用,她压根不管当时的我要踩着椅子才能在那上面画画。”
初爻道:“我记得你跟我说过,阿姨和娇颜美容院的老板是朋友,那个老板……是叫温佳吧。”
他只是下意识想到了这一点,而沈淮却肯定了他的想法:“嗯,爸妈去世之后温佳来看过我,说要带我回粤东生活,但当时我不愿意。”
“你妈不是首都人?”
“我妈只是嫁给了拥有首都户口的我爸而已,她娘家是粤东的,”沈淮说,“你怎么会想到温佳?”
初爻语气平静:“美容院那些所谓的工作人员在没有行医资格的前提下给人隆鼻放假体,出了人命第一个跑路的就是温佳。而郭彪是当年美容院采购麻药的负责人,他非法从黑市上采购麻药,温佳不可能不知情,甚至有可能就是助纣为虐的推手。”
“你很好奇温佳这个人?”沈淮道。
初爻:“只要是跟案子有关的一切,我都好奇。”
沈淮假装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只说:“温佳是我妈的本科同学,也是学医的。你要想查她很容易,只不过她早就去国外了,抓不了。”
“我知道,”初爻说着垂眸看一眼画架上的女人,深吸一口气,“沈老师,如果我想调查温佳的话,不可能绕过你母亲。”
沈淮指腹还停留在照片凸起的边角,他嘴角微微抿着,片刻后向下压了压:“你要真想做什么事,本来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是吗,”初爻笑笑,按住他肩膀,“但棋局能走到现在这一步,应该也在沈老师的意料之中吧。难道这一切不是你千方百计谋划出来的?今天刻意让我去清华路693号接你回家,恐怕也是为了暗示杨志培一流和医院旧址有牵扯,想让我多留心吧,嗯?”
沈淮:“你早就看出来了,就不必再求证了。我说过,我从始至终都站在警方的阵营里。”
“最好是这样。”初爻道。
沈淮在心底笑笑。
初爻的确很聪明,也不愧是有着十几年工作经验的刑警。
但再聪明的刑警,也逃不过心理侧写师编织下的蒙太奇式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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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的卧室里,沈淮再次轻轻抚摸着那张边角翘起的老照片。
初爻淡然地看着他,没话找话道:“这个画架,你就这么带在身边二十年?”
“嗯,家里除了房子,我唯一能带走的只有这个,”沈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妈长得特别美。”
初爻颔首:“你的眼睛的确继承了你母亲,但是少了点温婉,你的眼睛在脱离了伪装出来的温柔之后,就只剩下挑衅——暗含着算计,其实这样才是最本真的你吧,沈老师。”
“无论是哪一个我,我现在都看不见,也没法照镜子,”沈淮语气淡然,转移话题道,“我知道我和我妈很像,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这么说。”
初爻:“住院的时候我替你问过医生,你这种情况不是不能治。”
沈淮淡淡开口:“不说这个了——我记得……秦支跟你说过我父母的案子?”
“他知道的也不多。”初爻说。
沈淮平静得就仿佛死去的并非他的亲生父母一样,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最后留下一个硬生生的“嗯。”
初爻知道沈淮从今天一早就有些不对劲,他明白沈淮这种人做事不择手段,总会有瞒着自己的东西。
于是他叹了口气:“你早点休息。”
沈淮抿抿唇:“行。”
初爻离开的时候忍不住又瞥了一眼沈夫人的照片。
的确很美,也难怪能繁衍出那样骄傲而神秘的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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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淮,你到底想告诉我一个怎样的秘密。
……
夜里,接近十二点。
佩石根据自己之前在局里查到的信息摸到薛凌凌家附近,正好看见唐大鹏开车出门。
他定了定神,赶在唐大鹏往自己这边看之前猛地躲进了绿化带旁边,过了几分钟,唐大鹏上车,将车驶离小区,佩石便站起身往附近的路口走,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司机是个挺健谈的人,见他急着上车,便问:“小伙子,去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