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黑色轿车碾过青石板,辘辘声如远雷闷响。
后座那人一袭深堇色长衫,暗纹藤蔓在绸缎上蜿蜒游走。他半倚着真皮座椅,眉骨如刀裁,眼睑低垂时,那颗泪痣恰似朱砂点墨,在苍白的肤色上洇开一抹妖异的红。
修长手指搭着窗沿,骨节分明似玉雕。即便这般慵懒姿态,束腰衣袍仍勾勒出劲竹般的线条。
铁门高耸,两侧军士肃立如松。车影掠过,钢盔下目光一凛,齐刷刷抬手敬礼,动作划一如刀裁。
轿车碾过碎石道,沙沙声似蛇行草间。洋楼门前,侍从早已躬身静候,漆色车门无声滑开
那人踏出车外,堇色衣袂微动。步履虽缓,却如薄刃出鞘,空气陡然凝滞。
他眼尾一挑,扫向门前老管事:“大将呢?”
“回少爷,您父亲被急召入宫。”管事腰弯得更低,“东部震灾,内阁命各部即刻前往......赈济。”
“赈济?”他轻笑一声,眼底寒芒微闪,“军部踏过,寸草不生。他们倒会挑好词儿。”
话音未落,人已拂袖而去。
脚步蓦地凝滞在大厅阴影处,他身形如遭雷殛。
“彦仓镇可在地震带?”
嗓音里突生出一丝几不可察的颤,像冰面下暗涌的湍流。
管事肩头一颤:“回少爷,彦仓平原尽数......尽数沦陷。”
空气骤然冻结。他侧脸映着窗棂投下的铁灰色光影,眼底寒芒暴涨:“备车。”
“可官道已封——”
“那就调军车!”袖口金线藤纹在他指下扭曲变形,“没有军车,就给我劫架运输机!”声调不高,却震得水晶吊灯微微发颤。
管事骇然后退半步。这位素来慵倦如冬蛇的少爷,此刻眼中竟烧着淬毒的焰。
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翻涌——倾颓的屋梁、龟裂的街道,倘若她......
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胸腔里翻腾着滚烫的岩浆,灼得他喉头发紧。
“少爷,车已备妥。”管家的声音刺破幻象。
他未置一词,衣摆划开凝滞的空气,月光在绸缎上流淌,泛起幽蓝寒芒,为这具绷紧的身躯镀上一层冰凉的铠甲。
拂晓时分,天光如雾,将断壁残垣笼在一片朦胧青灰之中。
姜莱被晨风吻醒时,睫毛上还沾着夜露。她怔忡地攥住身上那云纹锦毯,这般细腻的羊绒触感,在这片废墟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四野渐明。河堤上横七竖八蜷缩着灾民,像被暴雨打落的枯叶。草席间传来压抑的抽噎,妇人们将孩童紧搂在胸前,连梦中都不敢松开半分。
有个小女孩突然惊厥,脏兮兮的小手在空中乱抓,却只握住一把冰凉的晨雾。
篝火余烬里,最后一缕青烟被晓风扯碎。焦土气息混着河水的腥涩,在唇齿间漫开,这是劫后大地最真实的滋味。
姜莱拢紧锦毯,目光穿过横七竖八的灾民。河滩上,那个背影正在雾中起落。
小仁的槌子每敲一下,整条河岸都跟着震颤。他小臂上的肌肉虬结如老树根,汗珠顺着古铜色皮肤滚落,在新钉的船板上砸出深色的花。晨雾缠在他腰间,却遮不住那副宽肩窄腰的轮廓 像极了河岸上最挺拔的那棵青冈木。
姜莱认识小仁,这些年来,她时常搭乘他叔父的渔船往返彦仓镇。船尾立着的少年像根新削的竹篙,单薄却挺拔。浪头打来时,他绷紧的下颌线在暮色中划出一道倔强的弧。
三伏天的码头,烈日将船板烤出松脂香。她总看见他盘坐在渔网中央,十指翻飞如织梭。汗珠顺着少年凸起的脊椎骨滚落,在甲板上砸出一个个转瞬即逝的深色印记。
如今晨雾中的背影,是早已褪去青涩的轮廓。
姜莱起身时,晨露沾湿了裙裾。她将锦毯细细折好,像是把昨夜的惊惶也一并收起。踩着湿漉漉的野草向河边走去,每一步都惊起草丛间未晞的露珠。
“小仁,谢谢”她在三步外站定,声音轻得像掠过水面的蜉蝣。
木槌在半空顿了顿。“船卯钉好了就成。”他背对着她,嗓音里混着木屑的粗粝,“晌午前能送你回去。”
她望着他肩头斑驳的泥渍,袖口的裂痕是抬石磨留下的。可他的脊梁依然挺得笔直,像那根撑住渔船最后一块甲板的龙骨。
远处,彦仓镇的轮廓在晨霭中浮沉。她忽然想起前日路过镇口时,那株百年老树还在风中轻摆。如今怕是连树根都翻出了黄土。
“有船!有船来了!”
村民的呼喊声突然划破了寂静,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激动与希望。
一声嘶吼撕破晨雾。姜莱倏地抬头,只见河心雾气被某种庞然大物缓缓搅动——三桅大船如巨鲨浮出水面,黑帆在晨光中泛着不祥的幽蓝。
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邪台国的军旗绝不会出现在这片被遗忘的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