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嘴。
花错在安顿好自家小妹睡下,坐在竹凳上运气调息时,依然在想着温却邪吃饭时说的这句话。
他中蛊到现在,若不是内力浑宏,恐怕早就死于非命。如今温却邪解了锦上添花,虽然内伤未能痊愈,但至少内力已恢复大半,或者可以尝试着自行逼出蛊虫。
然而结果是他失败了。
一开始,当他五心向天,运气将真力从尾闾运至双关,再升至天柱、泥丸,然后又沿着鹊桥、重楼、气穴回落,最后纳入丹田,如此循环一周,并不觉有任何阻滞。然而当他试图把聚集于丹田的内力,以独门心法运转经络,以念调脉,把游存在体内的蛊虫逼出来时,他发现那些内力,好像泥牛入海,一去不回了。
这个发现让他急躁起来。
而急躁往往意味着出错,出错则意味着失败。
所以当花错第三次尝试着自行逼毒之后,忽觉体内一股沛莫能御的内力逆冲而上,然后喉头发甜,哇一声,又吐了一口掺着碎肉的黑血。
——真的不行吗?
这是花错吐血之后的第一个念头。
——会死吗?
他盯着黑血中那块似肝似心肺渣子的碎肉继续想着。
——得宝儿怎么办?
他这样想的时候,忽然闻到一阵浓郁的酒香。
花错是好酒的。
他最爱的便是一种叫千日醉的烧酒。
记得兴庆府有一家远近闻名的酒楼,上延风月,下隔嚣埃,藏酒三千瓮,而其中最出名的还是自酿的千日醉。
这种酒每年三月才有得卖,总共八百埕,卖完就要等到来年开春。
曾有错过售卖时间的外地酒客,出高价要老板重新酿制,都被一一拒绝了。
坊间传言,千日醉之所以每年三月才有得卖,原是因为酒方中一种叫‘千山雪’的香料。此香料提取自一种叫‘千山雪’的兰花,该花晶莹如雪,无叶无径,一年只在三月开一次,一次只开一个时辰,花开时有股淡淡的琥珀香味。也正是因为那一点独特的香味和塞外烧酒特有的辛辣爽口,千春楼的千日醉成了媲美杭州‘宣赐碧香’的好酒。
花错还记得他第一次偷喝杜伯伯送来的千日醉,整整醉了一天,还因此被阿爹责罚在娘亲灵位前跪了三个时辰,但不知是因为那酒确实太好,还是遗传了阿爹的嗜好,从那之后他便爱上了喝酒。
他阿爹也好酒,以前娘亲在世时,她总管着他,所以他便只能在杜伯伯来时,恩山义海,浮一大白,然后颠来倒去的念上几句‘一壶好酒醉消春’,‘人间能有几多人’之类的酸诗。
后来娘亲过世,阿爹的日子便只剩下了酒和相思。
佳人缈矣,魂梦难觅。一番羁锁,多情难托。或者是因为思念太痛,最后的最后,他的日子便只剩下了酒,百年光景云浮,不如樽前一醉,万事付与千钟。
而他喝醉时说的胡话,也从酸诗变成了‘人生至此,不如一死’。
随着他把阿爹从娘亲坟头拖回来的方式由骡子、板车变成双手时,他挂在腰间的壶也从水壶变成了酒壶。
那个时候,他应该才十岁吧?
后来,便是几年逐风赶云,追别人命,也被别人追命的浩荡江湖岁月。
本以为,一年前,在兴庆府寻了个安身立命之所,仗着还算不错的本事,讨了个军巡院左判的差事,想着此后余生,该是安稳平寂地过下去。谁知短短月余光景,人事已如秋草,一夜繁霜,回首便他年。
等花错循着酒香出来时,便看到一庭疏影中,滉漾月光下,酒慵微觉的温却邪正好头一仰,手腕一抬,一杯酒又落了肚。
这晚的夜色是真好,露轻风细,云澹星疏,月影笼花身。
一点梦色。
千靥春光。
清景无限。
所以从花错这里侧看过去,能看到月夜下,温却邪仰首灌酒的姿势,带了点别来相忆,谁与同醉的感觉,让人觉得有点悲凉,还有点伤情。
特别是喝完后酒杯碰着石桌的那一声‘咄’,在这样一川花月,风过余香的春夜,别是‘一重水隔一重山,水阔山高人不见’的伤情。
——他在思念着谁?
——他有什么伤心事?
这个念头蹦出的刹那,花错有点发怔。
他怔怔看着那争妍的花,那如霜的月,那如画的景,还有景中那微醉的人——这个第一次见面也是微醉,却一出手就破了他的龙吟枪,救下李若书的人。
看到他酒杯拿起放下,看到小酒埕空了一个又一个,看到夜起了风,风扬起了发,发掩住了眼,眼里风流裔贵,意态闲闲的人,一会醉,一会慵。
看到他自己都觉得乏意。
他转身,准备离开。
“楼挽烟的孩子是男娃女娃?”
温却邪微醺的声音在明月清风下不寒不暖,比飞絮还轻。
一霎流连。
花错沉吟半响,终于答道:“男娃。”
“男娃啊。”温却邪端起的酒杯便停在了半空,他想了一想,才放下杯子道,“挽烟她,特别喜欢孩子。我们第一次见面,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却硬是拉着我的手,说要和我成亲,生娃娃。先生一个女娃娃,长得像她,再生一个男娃娃,长得像我。我特别喜欢她那样说时,大眼睛一眨,脸上的酒窝一个深,一个浅。只是后来长大了,她突然便不再说了……”
他似已不忍再说下去。
“楼姑娘死于大怒神拳,十丈阳气竭,一丈形气绝。”花错继续打量着伤情伤心的温却邪,忽然冷声道,“所以那个孩子一出世便身带内伤,这辈子别说习武,能否活下来都尚未可知,这样说,侯爷是不是会没那么伤感?”
温却邪也不恼,只歪首看了他一阵,眼里有说不出的情绪:“你,是不是一直都那么好管闲事?”
“或许是吧。”花错想了一会,才答道,“或许我只是想告诉侯爷一个事实,那孩子不会对你有任何威胁。”
——何必赶尽杀绝?
这话,花错最终也没问出口。
“好管闲事的人,一向死得早。”温却邪又仰脖灌下一杯,而后用拇指抹了抹唇角,不知是醉了还是困了般懒慵慵道,“特别是自身都难保的情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