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丧事一过就到年底,往年里最热闹的几个月,今年却冷冷清清,整个京城都沉浸在国丧的悲伤里。
有真悲伤的,就如皇帝自丧事过后,将开朝的日子一拖再拖,直到下了旨意说二月初再开朝,还有三公主,因原定正月的科举延期至三月,三公主轻松之余也不敢放松朝中职事,更兼贵妃娘娘思念姑母过度,一病不起,三公主只能日日进宫侍疾照顾母妃,累得一再清减,以前雍容华贵的明珠,傲气不可直视,如今再见却是憔悴中多了几分温婉,人比黄花瘦。
张长东吃饭时难得跟司如卿夸了三公主一句:“公主殿下最近好像变好看了。”
白民不大高兴,正要板起脸来教训他不要随便看别的女人,男人也不行,又听张长东说道:“有点儿像我捡到师父的时候,我觉得师父在迷离谷养伤时最好看,我一眼就迷住了。”
师父立刻又开心起来,给他夹了块肉:“来,多吃点儿,吃完多说几句,我爱听。”
或许亲兄妹总会有相像的地方,三公主去了一脸妆容,清丽淡雅,白民跌落迷离谷时虚弱清癯,都显出了白家天然的轮廓,只不过一个五官硬朗,一个美艳无方,张长东这么说倒也不无道理。
白民这阵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是又回到了禁足的日子,每天看书养狼教徒弟,过得轻松自在,分明就是那假悲伤的。
说是身体不好,好几天没去兵部点卯,日日告病,兵部尚书侯大海不大相信白民是真病,以为他是懒骨头又犯了,碍于他皇子的身份不敢多说,只能不小心跟白璋偶遇,又问候了白民几句,说是“凉王这病迟迟不见好,老臣担心得紧,又苦于兵部事务繁忙脱不开身,能不能请秦王殿下代为探望。”
白璋立刻听懂了侯大海的话:“临近年底,正是要准备来年武将铨察擢升的时候,兵部忙成这个鬼样,你那弟弟竟然还整天装病不来,你能不能管管他啊?”
有这么个不成器的弟弟,又被人家一状告到头上,白璋面上挂不住,恨不得把白民拉过来骂一顿,只能一口答应:“劳侯大人挂念了,本王这就去瞧瞧他。”
原想着他若是真的装病,哪怕薅也要将人薅出府去,该干什么干什么,谁知一进门,看见白民来迎他时竟是坐着轮椅的,他那两个小侍卫在后面推得十分熟练,恨不得借着轮椅前进之势飞起来,分明这样已不是一天两天。准备了一路的大道理全都熄灭在嗓子眼儿,跟炮仗才点了火就被泼下一盆凉水似的,白璋霎时间忘了此行是来骂弟弟的,一开口都是关切:“你腿怎么了?”
白民道:“早年在凉州时膝盖受过伤,守灵后旧伤复发了。”
皇后那边也是膝盖不好,前一阵子忙着太后身后事,不得休养,至今还没恢复,怎么白民也一样,又不是亲生母子,难道这也能代代相传吗?
白璋急道:“怎么没找个太医来看看?”
白民道:“太医若是有用,母后又何必熬那么些年?我在凉州时就听说她这膝盖旧伤年年复发,可见太医也想不出好法子,忍忍吧,来年开春冰冻一化也就好了。”
白璋道:“是彻底走不了路了?”
白民:“能走,就是疼,反正最近都不出门,干脆坐轮椅算了。”
白璋来时只想骂人,此刻冷静下来才想起仔细看看白民,见他比起前一阵子果真瘦了不少,一身墨蓝色长袍,领子上白色狐皮镶边,厚重浓密的狐毛快要遮去半张脸,腿上也盖了厚厚的毛毯,一直垂到脚踝,分明是怕冷的架势。他一肚子不好听的话瞬间被揉成皱巴巴的一团,再也吐不出半个字,只能无奈坐到一边说道:“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白民自己转着轮椅到火盆旁边烤手,炭火烧得通红,脸上都觉灼热,听白璋此言,笑道:“四哥是受侯尚书所托来骂我的?”
白璋冷哼一声:“他不来找我,我也想来骂你,先时还以为你是犯懒故意装病,谁知道你……”
白民叹口气道:“谁知道我真病了。”
白璋脸色缓和些许,不再提侯大海的事,又问:“你在凉州时也这样吗?坐轮椅?冬日里畏寒消瘦?”
白民沉默一下,笑道:“这很正常,你自己想想,领兵打仗的有几个寿终正寝的?名将又有多少能活到白头?外祖父七十五岁无疾而终,这在我们武将里都算是神迹了,我虽还算不得名将,但我这个年岁在武将里已经是晚年,可以收拾收拾准备后事了。”
“别胡说八道,”白璋道:“小小年纪,整日摆出一副什么都看开了的架势,糊弄谁呢。不过就是懒得不想出门而已,浑说什么生啊死啊乱七八糟的东西?真想歇着,我替你顶着就是了,你只要闭上你这张嘴。”
白民道:“四哥这话可就错了,正是因为我看不开,所以才感叹武将命薄,只有想活长久些才会叹息别人短命,生怕步了那些人后尘。我若真能看得开,就应该丝毫不把一己之身放在心上,受伤流血都当看不见,打落牙齿和血吞,争取英年早逝赢个生前身后名,肆意十几载,名垂千古事,这才算真看开了。”
白璋道:“说人话。”
白民眉眼一皱,央求道:“四哥,我是真病了,但凡能站起来我也不可能那么多天不往政事堂和兵部去啊,你以为我就不怕侯尚书给我告状了?”
就知道这小子总有一百个借口等着他,白璋明白这趟要有负侯大海所托,只能说道:“该请太医请太医,该看病看病,总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过段日子若还看不见你,别说你坐轮椅,就是爬也要爬出大门去办你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