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告诉过你了么。”
浓密的鸦睫轻轻颤动,颜雪蕊睁开眼眸,“还问这个做什么。”
明薇从小便发觉自家和旁人不一样,不说和京中别的高门大户相比,单看侯府,她三叔在吴王之乱中战死,剩下三婶婶和妾室通房若干,每次去三房都有姐姐妹妹一大堆,绕得她头晕。
年幼的她不懂,傻乎乎去问父亲。父亲把她抱在膝盖上,轻声道:“因为你母亲是父亲珍爱之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足矣。”
父亲对她说话,眼神却瞥向在榻上安静绣花的母亲,她亲眼看着母亲脸上怔愣片刻,既无措又羞恼的模样,母亲放下绣样,狠狠瞪了一眼父亲,回里间了。
父亲笑得胸腔震动,她心中好奇,缠着父亲问东问西,父亲耐心地温声解答。关于两人的初始,父亲娓娓道:
“当年我奉命下江南办案,被流匪截杀,恍然间闻到一阵沁人的芬芳,便翻进那户人家躲避。”
“那是我第一次见你母亲,她吓坏了。”
父亲笑了笑,似乎回忆起当时母亲的情态。接着道:“后来我亮明身份,你外祖便邀请我在其宅院养伤。盛情难却。”
“相处日久,你母亲见我容貌俊美,仪表堂堂,便与我鸿雁传书,情定三生……”
“顾衍,你胡说!”
母亲又从里屋走出来,气得红了眼,“根本不是这样。”
“哦?”
父亲莞尔,温声问母亲,“那究竟是怎么样的,蕊儿你来说。”
明薇期待又懵懂地看着母亲,母亲也看向她,忽然哑言了。
最后母亲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红着眼眶瞪父亲。父亲把她放下来,从身后环抱母亲轻哄。和父亲颀长的身影比起来,母亲的身躯纤细伶仃,挣扎也显得那么可怜微弱。她听不清两人具体说什么,只觉得父亲的声音很温柔,母亲却在哽咽,后来……
后来她就被侍女领下去了。自此在幼小的明薇心里,自己的双亲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什么才子佳人、英雄救美,那些戏本里的佳话,都没有她爹娘的故事动人。
……
“嗳呀,母亲再说说嘛。”
明薇仰着头,锲而不舍地问:“母亲当时说父亲说的不对,那母亲再告诉我一遍。”
她去找父亲对峙,看是谁记错了。
看着女儿乌黑发亮的眼眸,颜雪蕊皱起黛眉,无奈道:“越发胡闹了,这有什么好说的。”
真要细说起来,顾衍没有骗明薇,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他翻到她院子里是真、他在颜宅养伤是真、鸿雁传书,情定三生也不假。
可事实根本不是如此。
当年,她解衣欲睡,院中忽然传来一阵响动,接着一个黑影翻身进来,捂住她的口鼻。
她一个待嫁的少女,半夜闺房里闯进来个男人,尽管他说他不是贼人,当夜他也极尽君子之道,颜雪蕊却不敢大意。早晨,她为他带来了金疮药,后脚就跑到衙门报了官。
谁知他真是朝廷命官,这让颜雪蕊处境尴尬。颜父为了赎罪、也动了攀一攀京城贵人高枝儿的心思,盛情相邀顾衍来颜府宅养伤。
颜宅不大,颜雪蕊出门,几乎每次都和顾衍打个照面。扬州男女大防没那么重,两人闲谈对弈,逐渐相熟起来。直到她后知后觉,发现京中在此养伤的权贵,落在她身上的眸光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沉。
那是一个男人看女人的眼神,他甚至会在起风时,亲自给她披上一件披风。
颜雪蕊不敢得罪他,却愈发胆战心惊。幸好,她快嫁人了,她绣了半年的红嫁衣终于要派上用场。在成婚前夜,颜宅忽然被重兵围了起来,那是她第一次见顾衍发怒的样子,薄唇噙笑,眼底却淬满霜雪,俊脸怖若十殿阎罗。
他冷漠矜贵地站在高台之上,扬州知府对他点头哈腰,当场签字画押,过了纳妾文书。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她被爹娘“卖”给了顾衍当妾室。
……
后来她日渐消瘦,来看望她的母亲抱着她流泪,说出了实情——原来是妹妹雪芳,对俊美无俦的京中权贵一见倾心,日日寄以尺素,聊表相思。
信笺上的落款,是一片雪花,这才造成天大的误会。
颜雪蕊自幼被教导是长姐,要谦让爱护妹妹,平日里爹娘也是偏心雪芳更多,雪芳却事事要与她争先。平日两人不怎么对付,做香笺时的落款,她向来留朵花心,而雪芳则留棵芳草,这回她偏偏留了两人都有的“雪”!
她不知道为什么雪芳要那么做,木已成舟,她那会儿已经是顾衍的女人了。
可她好怕啊,她畏惧男人阴晴不定的性子,害怕他带着浓浓压迫感的触碰。她好疼啊,像一把斧子把她从中间劈开似的,她宁愿绞了发去做姑子,也不愿嫁给顾衍。
还不是嫁,是纳。她是好人家的女儿,怎么能做妾呢。
尽管后来解释清楚了误会,她万般抗拒,不愿跟顾衍回京。顾衍却道:“我顾衍聪明一世,从未被如此愚弄过。”
“由不得你。”
很久以后,在生下明薇后颜雪蕊才知道,当时顾衍曾为她推拒了与平阳公主的婚事,他也曾修书给侯府,说与一个姑娘两情相悦,欲娶之为妻,她出身不高,望母亲不要看轻于她。
……
颜雪蕊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即使婆母把这封信拿出来给她看,她也不能把顾衍和信中的少年联系在一起。他明明那么坏,他剥光她的衣裳,用金链子锁住她的双足,用黑布遮盖住她的双目,叫她不能行走,目不视物,只能跪下去做他的玩物。他的指腹带着一层薄茧,不能反抗他,稍有不驯就要被惩罚。
她恐惧这个喜怒不定的男人,一心想逃跑,可她越跑,便越激怒他。如此往复,她恨死他了,恨不得杀了他。
可除了这些,他又对她那么好,给她金山如玉,给她尊贵无双。他衣袖里总会有她爱吃的蜜饯,他会折下腰为她穿罗袜,恍若对待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
叫她的恨也不是那么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