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我想大家都清楚。
神窥独有的光芒消失,它又变回了那面平平无奇的镜子。
施无畏早就泪流满面,真相和他猜想的基本无差。
可他还是想问,为什么啊?究竟是为什么?
念旧者为过去而死,忆母者因情而亡。情深者自戕,寡义者苟活。执着孝子黄土枯骨,薄情之徒从此逍遥。
这就是上天给好人的命,这就是木待问的结局。
施无畏顾不上带着楮知白,画个阵就走。
少年要去那贵门府邸看看,去问问那薄情恨子,叫他说清楚,木待问究竟有何对不住他!
他出来了,依旧是那副不耐烦的可恶嘴脸,眼眶未动,眼珠上下打量,问少年:“你谁?”
施无畏攥紧拳头,强忍怒意,冷声道:“你哥生前的朋友。”
“我哥?”
木弟忽然哈哈大笑,笑施无畏,也笑木待问,你我都懒得搭理,你还指望我会好声好气对你朋友?
等他笑饱了,笑够了,他再敛了笑容,故意拖着长音,“我没。”
少年没有给他说完的机会,一记拳头将他掀翻在地,像一颗石头,砸得他眼冒金星。
木弟捂着脸,飞速地往两边看了看,确定没有帮手,屁股往后挪了挪,眼带怯意,嘴里骂着:“你有病吧!”
声音完全没有威慑力,仿佛一直被主人教训过的小犬,只敢发出细细小小的呜咽,除此之外,一动不敢动。
少年垂手,单掌将他拎起,头一歪,问他:“你方才想说什么?”
木弟大喊:“我没哥!”
言毕飞快地闭上眼睛,等了许久,巴掌一直未呼到自己脸上,而拽着他衣领的手却开始颤抖。
他试探着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幕让他无比震惊,或许他一辈子都难以忘记,这个自称是他哥朋友的人,居然当着自己的面哭了。
他忽然反应过来,那个人没说他是哥的朋友,他说的是:我是你哥生前的朋友。
这说明……哥。
不!木待问,他……死了?
木弟笑了,与先前的贱笑不同,他笑得有些勉强,像是为了掩饰什么而硬扯出来的,瞧着又丑又可恶。
他一边笑一边刻意避开施无畏目光朗声道:“开什么玩笑!木待问会死?我死也不可能他死,这么多年他一个人活的好好的!就是耗子也没他顽强!”
那只手松开了。
一瞬间,木弟泪阀开出一条小缝,憋着半滴泪在眼眶打转,他颤抖的问少年:“是真的么?”
施无畏没作回答,方才忍着没扇的一巴掌终究还是落在他脸上。
啪!极响亮的一声,这是施无畏给他的答案。
不单是木待问,这一回,连施无畏也对曾被好友视作珍宝的弟弟彻底失望。
少年拔开剑鞘,手握且慢抓着衣摆。
嚓!
剑光闪过,一块巴掌大小的云纹外袍布甩在木弟脸上。
施无畏一字一句道:“替你哥。”
少年转身就走了,木弟手捧破布,流着眼泪跪在地上进行不知真假的忏悔。
一缕蓝尘飘来,破布在木弟手中化作蓝烟,随风而去。
施无畏来到木待问父亲的住处,飞檐走壁,用刚在附近集市上买来的白布条将整个府邸装饰了一番,罢了,在府上设下结界,三年内非施无畏不可摘。
作为父亲,作为丈夫,那个人有义务这么做,无论他是否自愿。
等少年再回到钦天监,已是一日之后。
楮知白没有灵力,使不出阵法,即便有钦天监诸修士的协助,他不知木父木弟住处,也是无可奈何。
故而那人只能留在钦天监,眼巴巴望着,等待施无畏归来。
少年直落落出现在楮知白面前,那人扬起微笑,伸前手微微张开。
施无畏给了他一个短暂的眼神,而后飞速擦肩而过。
楮知白愣了愣,笑容僵在脸上,不知所措回头望向少年离开的背影。
钦天监众人发现施无畏回来,簇拥着将他围到房中,沏茶搬凳,要他无论如何要将大战经过说与他们听听。
少年欣然答应。
一手端着茶杯,脚踩在凳子上,讲到紧张处时蹙眉压低音量,转到对峙时朗声大笑眉飞色舞,屋内时而静若无人之处,时而喧嚣吵闹如雷震响。
楮知白没有进去,一个人站在门外,望着少年神色复杂。
没有人注意到他,就连施无畏也没有抛给他一点目光。
屋内精彩与他毫无干系,少年说的他全置若罔闻。
他只想看看,施无畏能装到什么时候。
他低估了施无畏,少年眉飞色舞,茶水喝了一壶,一个时辰过去才讲了一半。
他也高估了自己,站了一个时辰,听着屋内笑语欢声,终于忍无可忍,当着一众修士的面大步冲入,拽住施无畏手腕。
少年茶杯没端稳,半杯茶泼到一个矮个子修士脑袋上,烫得他哇哇叫。
“你做什么?!”
施无畏不愿走,手使力往回抽,两个人一来一回,在修士们惊诧的目光下拉扯。
少年力气不如楮知白,那人奋力一拽,将施无畏直直撞入怀里,而后一把环着少年的腰,不顾少年挣扎,夹着他大步离去。
少年抓着那人手指,试图将他铁钳一般的手掌从自己腰上掰开,“放我下来!”
两人的衣摆摩擦在一起,弄得施无畏很不舒服,他不满的大叫:“楮知白!”
那人仍在走着,不管不顾,仿佛只有逃离了此处少年才会恢复正常。
此时已是仲春时节,燕京的风却还是和寒冬腊月时一样,呼呼刮着割的人脸生疼。
少年一张脸不知是风刮的还是那人气的,红彤彤的接近紫色。
少年忽然道:“你是我什么人?!”
这句话很有效,楮知白几乎是立刻停了下来,一双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少年,仿佛在问:“你说什么?”
少年又道:“楮知白,你有什么立场管我。”
那人手一松,把他放了下来。
“你不过是我闲来无事养出来的一只蝶,真当自己是什么很重要的。”
意识到自己说的过重,施无畏立马闭上嘴巴,放软了声音,唤道:“楮知白。”
那人身体僵直,伸出去准备拥抱的手收了回来,施无畏方才那话,是真刺激到他了。
他没想到自己一路的悉心陪伴,在少年嘴里,只换来一句:一只蝶,哪来的立场多管闲事。
“抱歉。”
少年手框上那人面颊,想抚上,却又害怕那人拒绝自己,于是施无畏只能一遍一遍,在心中在嘴里默念,“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知道我什么会这样,我,我真的,对不起,楮知白真的对不起……”
施无畏看不清那人是何表情,他只知道有一个人把他紧紧抱在怀中,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掌温柔抚上他的脑袋,摩挲他疲惫而脏乱的长发,在他耳边一遍一遍回应:“我知道,我都知道……”
那人的安慰很有效,施无畏此刻需要的,正是有一个人能够识破他自恃完美无瑕的伪装,然后抱抱他,这就够了。
很幸运他遇到了这么一个人,但自己说出的那些不理智的话,足矣让他在心中懊恼忏悔无数次。
木待问的事情就此翻篇。
好友的逝世在少年内心深处落下一座陡峭空山。未来的无数个日夜,它会在某个时间点,悄无声息地降下一场大雪,将少年打入凛冬,一遍一遍体味那刺骨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