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云之下,群山之巅。
一位白发老者端坐在梨木交椅上,两掌撑着扶手,目光向下,望着由雕花石围成的八方庭院,缓缓张口。
“小友,你打也打了,揍也揍了,该消气了吧?”
楮知白背手站在台阶最高处,神色凝重,在一旁看着吴自知挨打。
施无畏仍未停手,把吴自知按在身下,一拳接着一拳,把憋在心中七日之久的怒气尽数倾泻在吴自知身上。
打了这么久,吴自知早已失去意识,昏晕过去,不知是死是活。
少年拳头上沾满鲜血,把吴自知深蓝色的外衫给染成紫黑色,而少年手上那血也已经分不清是他们谁的。
一人昏死,一人发狂,像顽固的野狼,对天敌极致仇恨,不死不休。
不大的庭院中围着好几个吴自知的同门师哥师姐。
施无畏闹出的动静很大,几乎是刚上山就把所有人都吸引了过来,不由分说,抓着吴自知就开始打。
论修为,吴自知和施无畏压根不是一个等级。论体力,吴自知更不是施无畏的对手。于是从头至尾他都被少年压着挨揍。
吴自知的那些同门本欲上前阻止,可山顶上那位在施无畏刚上山时便出现的老者却开口阻拦,不许他们帮忙。
最终,是施无畏打得没了力气,一个趔趄跌跪在地,吴自知的同门们这才急急上前来,扛着背着把师弟抬进屋子。
楮知白蹲在少年身前,本欲替他拭去脖子上流淌的汗珠,一滴冰凉落在那人掌上。
和他想的一样,施无畏哭了。
在木待问老家那七日,少年每日不喜不悲,实在冷静得可怕,如今哭上一场,倒让他放心许多。
那人手抚上少年面颊,指腹在眼下摩挲,一遍一遍,替他抹掉好友故去的悲伤。
“小友,擦了眼泪,起来说话。”
不知何时,山巅上那位老者出现在他们面前,椅子抛在身后,不怒不喜,神色淡然,张开毫无血色的唇,问他们:“不知我那徒儿又干了什么坏事,惹得你们追上山也要凑他一顿出气?”
楮知白伸出手臂,让少年搀着托起。
施无畏一张红脸泪痕密布,满身狼狈,极力克制心中情绪,目藏杀意,怒齿咬牙,一字一句道:“他杀了我最好的朋友。”
闻言,老者先是一愣,而后摇了摇头,十分肯定道:“绝无可能。”
见他们不信,老者又很有耐心地向他们解释:“吴自知不是个好孩子,甚至大多数时候都是个坏家伙。但他绝不可能做到杀人这一步,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话锋一转,又接着道:“当然,你的那位朋友也不可能平白无故就死了。你能寻到这儿来,吴自知一定脱不了干系。若不嫌弃,二位可以先在我这破殿住下,待自知醒了,再叫他如实将事情原委交代清楚。如何?”
少年却道:“我要他偿命!”
老者笑了,柔声道:“你要真想杀他方才又何必放他走?小友啊,老夫替你算了一算,你那朋友,是自戕。”
听了这话,施无畏毫不意外,或许是自戕二字刺激到了他,少年极没出息地在老者面前双手掩面,忍不住放声大哭。
“小友,人啊,从出生起便住在一艘小船上,有人上船,也有人下船,有人在不同的船间游走,有人固执,一生都守在一条船上,更有人从未上船。他们有的人陪你吃过饭钓过鱼,有的人教会你收网,有的人可坏,把你辛辛苦苦打的鱼一抢而空。人这一生就是在相同或是不同的船上不断遇见这些人,他走了,在不久的将来,他还会回来。”
不知何时,老者站了起来,满是沟壑的手干瘪地搭在少年肩上,目光柔和而慈祥。
“他不会回来了,木待问就是木待问,就算以后我在遇到千万个和他相似的人,那都不是他。”
少年抬起头,眉毛压着眼睛,从喉咙里哽出声音:“对我来说,木待问只有那一个,任何人都只有一个,他们不该被归为简单的三个人,他们密密麻麻布满山坳,少了其中任何一人,都没有现在的我。”
老者点头,又立马摇头,发出感慨:“还年轻啊。”
老者两手相握背在身后,不管施无畏怎么转头,他都硬是把脸怼到施无畏哭成花猫的小脸儿面前,蹙眉疑道:“你知道你朋友不是我徒儿杀的?”
施无畏正忙着哭呢,但他向来很有礼貌,忙里抽闲,回应道:“嗯。”
老者嘴巴不自觉扬起,察觉到自己在笑,又十分努力地把嘴角往下弯,严肃道:“那你可不地道,不是他干的你还把人打成这样。”
施无畏哭得一抽一抽,一字一顿,“抱,歉。”
老者终究还是没忍住,张嘴露出两排蛀牙,胡子笑得一颤一颤。
这样虽然有些没道德,可…谁能忍住?
快二十年没见过的老朋友,今日他从小养大的徒弟忽然出现在你眼前,还抽抽搭搭哭得梨花带雨,和你那哭包好友年轻时如出一辙。
这谁能不喜?谁能不怜?谁能不笑?
楮知白皱起眉头,嫌弃的将老者往旁边一推,无奈道:“您老儿就别逗他了!”
施无畏看看楮知白,又看看老者,“你,们,认,识,啊。”
楮知白长叹一口气,掏出帕子替少年拭去泪水,“从前没见过,但大概猜到他是谁了。”
老者伸手一勾,一绺白发在空中狂舞,风来了,那缕耍帅用的头发临阵倒戈,直直朝碧琳侯脸上袭来,像一扇巴掌,拍得他怒意四起,胡乱扯着弄到两边,一本正经道:“没错!我就是你们师祖。”
楮知白点头表示肯定,“不细究的话,的确。”
“我知道,你们都认可百里遥嘛。我就是一乱臣贼子,说出去给徒儿徒孙丢人现眼。”
虽这么说,但他脸上可看不出一丝的自卑和懊悔,反倒是肆意横生,傲气十足。
楮知白点头,“严格来说,是这样。”
“哎!你是赵辰哪个徒弟,怎么如此没有礼貌!”
老者两手叉腰,气鼓鼓道:“我是看这小孩儿伤心,好心开导开导他,若不是念着我和赵辰从前关系好,我才懒得费这口舌。”
“那您还是冷眼旁观比较好。”
楮知白把少年护在怀里,细心理好因泪汗黏在脸上脖子上的湿发,而后捧着少年的脸,鼻尖碰着鼻尖,轻声道:“不哭了。”
老者敛了笑容,正色道:“如今人已经死了,要查线索也不容易。钦天监有一法器,名唤“神窥”,或许对你们能有些帮助。”
闻言,楮知白抬眼看他,那眼神简直是!
“啊呀啊呀!你们是讨债来的吧?”
老者不情不愿,手伸进衣兜里翻翻找找,掏出一块令牌,递给楮知白,“从前咸通帝给我的,不知现在钦天监还认不认。”
楮知白毫不客气,拿来就揣兜里,“先生说笑了,只要大周还没亡国,这块令牌便永远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