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楮知白欣然应下,倒让施无畏不好开口了,只能闭紧嘴当哑巴。
施无畏从那人身上下来,老板娘打量身量,有仔细辨了辨施无畏身上的衣裳,确定是男装,于是问他们:“二位要买男人的衣裳还是。”
楮知白打断她,“男人的。”
听见答复,老板娘热情道:“二位这边来。”指着里面一排衣裳道:“这可是小店新进的料子…”
一番介绍后,楮知白擅作主张,给他们选了同样款式的红色衣裳。施无畏推辞道:“我没穿过红色。”突如其来的男声将老板娘吓一跳,四处张望,还以为店里进贼了。
楮知白坚持道:“试试。”
少年接过衣裳,“行吧,试试就试试。”
两人分别进入不同的试衣间,楮知白先换好,出来后倚靠在少年试衣间门口。其实他不太喜欢那些催人的话,既不爱听也不爱说。但今日他莫名变得有些心急,或许是想捉弄一下施无畏,又或许是他实在迫不及待,总之,他说出口了。
“夫人,换好了吗?”
这一声惊得少年一颤,迅速涨红了脸。老板娘听了满脸笑容,夸赞道:“娘子真幸福,有个疼你的英俊相公!”
其实光凭他们两个在铺子里待的短暂时间,根本看不出来幸不幸福,说到底,只有英俊二字是老板娘的真心话。
伴随着帘子缓慢拉开,少年白皙的脸庞与刺目红衫交相辉映,少年脸上腼腆的绯色更是衬得佳人艳艳,别样风华。这下轮到楮知白脸红了。两人面对着面,只差中间一绳花球,便是喜结连理,珠联璧合。
“啊呀!”
老板娘拍着腿,一脸尴尬道:“啊呀呀!我还以为是姑娘嘞!你们咋不告诉我呦!”老板娘哭笑不得:“我就说谁家姑娘长这么高!胸还那么平!”
“怪他,是他说我是。”施无畏连忙闭紧嘴巴,改口道:“他胡说的,你不要理他。”
老板娘笑笑,心道:老娘在这儿开了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那小伙子脖子上那些玩意儿,她一眼便看出了他们的关系。于是笑容灿烂,问道:“可需要再来件披风?大冬天的,露着脖子容易冻着。”
少年欣然道:“当然需要。”
衣裳已是红色,披风再是红的就太单调了,于是少年选了件颈上环着白毛、颜色深到发黑的蓝披风。
施无畏平日装扮明亮活泼,颇具少年英气,但今日这一身,倒显得与平时完全不同,气质大变,矜持了许多,沉稳了许多,甚至,光看背影,就算是那群师兄弟妹来了,也不一定分不清谁是施无畏,谁是楮知白。
楮知白也买了件,不过是黑色,与他本人平日的穿衣风格相符,只不过,比起之前那套,显得更冷漠疏离,气势俨然。
“俊!”
老板娘围着他们二人,一人笑出了一群人的架势,看起来十分满意,“真俊!进货的时候哪想得到有人能把这套衣裳穿这么好看!”
两人相视一笑,楮知白掏出荷包,微笑道:“结账。”
两人买好衣裳,索性将旧衣装进百宝锦囊,穿得像一起奔赴婚宴的伴侣,就这么上街了。
霓裳轩。
叶道卿白眼一翻,乍舌道:“你们俩把宫宴当婚宴吃啊?”
施无畏摇摇衣摆,笑容灿烂,“不好看吗?”
白松水称赞道:“好看是挺好看的,颜色也衬你们,但。”笑道:“只是穿得有些像,从后面看都要分不清你们了。”
施无畏大笑,望着楮知白道:“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宫宴需要提前到场,一群人穿上新衣,入宫先去拜访了望霞月的亲姑姑,静贵妃。在静贵妃宫里用过午饭,又去御花园逛了逛。
其间,望霞月陪姑姑放了风筝,楮知白和皇帝下了盘围棋,皇帝输了,闹着要孙先生帮他赢回来,楮知白留手,让孙先生连赢他三盘,直到赵胤露出笑容,才算作罢。
不过,宫里规矩多,无聊古板的人也多,有趣好玩的极少。他们的出现,让宫里多了些活人气,赵胤这一个时辰,咳嗽也没了,在太阳下红光满面的,完全不像一个正生着重病的人。
但,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宫宴开始了,宫门大开,本就严肃古板的皇宫,进了这么许多自私虚伪的、圆滑世故的、虚情假意的、刚正不阿的、自利虚荣的…空气顿时变得浑浊不堪,再名贵的花香都掩盖不住,手一放松便吸入鼻腔,令人弯嘴皱眉。
《秦淮夜泊》作开场乐,宾客陆续入坐,宫女似仙女,乘云踏雾降临,呈上金樽美酒,大殿地毯牡丹盛放,歌姬携花而来,身态婀娜面若桃,嬛嬛一袅楚宫腰,花瓣如雨般飘落,让人如临春境。笙歌伴笑颜,雅乐配美酒,时而嘈杂喧嚣,时而安静品茗,言笑晏晏,相颂互歌……
严格来说,宫宴其实只办一个时辰,剩下半个时辰,是王公贵族对皇帝极尽华词的夸张吹捧和笑里藏刀的虚假祝福。
叶道卿使出她的管用伎俩,用千里传音通知伙伴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光明正大离席,等他们走后,皇帝假装大吃一惊,当堂对着空席位呵斥,待皇帝说完,便轮到叶太师,叶太师再对着空席位训斥一番,这事就算翻篇了。谁也不敢再去挑这位叶大小姐的错处。
乾清宫的乐声传出去很远,远到他们要逃上宫门城墙上,才勉强听不见。
一行人靠着城墙,高处望远,燕京大道各色灯起,人流如潮,摩肩接踵,在它的衬托下,周围城池全都失掉颜色,若要他们说,就是九天繁星也比不上今夜姑娘手中的花灯耀眼。
花岁声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失望,手指扣着墙砖上的沟壑,叹了口气道:“宫宴比我想象中的无聊多了,一点儿也不好玩儿。”心中连连可惜,亏她还为此精心打扮了这么久。
吴千颂好不容易说上句有逻辑的话,“菜味道还行,但有些凉了,没吃上它最好的味道,有些可惜。”
叶道卿拍拍花岁声肩膀,安慰道:“宫宴嘛,还不就是这样!”
突然,花岁声指着宫门正上方的城墙,惊乎:“啊!那是谁?”
众人顺着花岁声目光看去,一位宫妃打扮的女子,坐在离他们有些距离的城墙上,身后未带侍女。她面对着宫墙外那无比繁华的燕京大道,一双眼睛张望着,似乎在寻人。
看清是谁后,叶道卿大吃一惊,心道:她胆子也忒大!这么光明正大的,真把自己将来在宫里的处境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花岁声则赞道:“好美的女子!方才宫宴上的貌美歌姬倒显逊色了!”就算隔了这么老远,她亦能看出那女子容貌绝伦,气质非凡。
吴千颂眯着眼睛,狐疑道:“她不是要寻死吧?”
王逸少连忙捂住小师弟的嘴,小声道:“你别乱说,大好日子,谁会想不通去死啊!”
突然,那女子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她等的人来了。
燕京大道,一人一马冲破围障,身后,十数个守军携刀追来。
在人流如织的长街,那人扬鞭策马,巧妙绕过人流,如过无人之境,像奔腾广袤的骏马,像翱翔天际的雄鹰,肆意又疯狂,两对铁蹄似乎能将世间一切不公的距离踏碎。
他很快将守军甩出大段距离。箭一般朝宫门直射而来,气势汹汹,势不可挡,简直要让人以为他是打算踢破宫门,用手中长枪取下宫宴上帝王龙头。
禁军断不会让他得逞,可在他冲过来时,还是被吓得下意识朝两边退避,那人周身充斥的煞气,是在燕京过惯了舒服日子的人所惧怕的。
好在,他理智尚存,及时悬崖勒马,在宫门前停下,仰头与城墙上等待已久的女子遥相对望。
很快,赶来的守军和禁军一起,将他团团包围。
城墙上,一滴泪,落在申屠启冰冷的枪刃上,在宫门上微亮烛火的映照下,绽放出一小簇在今夜的燕京城随处可见的烟花。
可惜,他没看见,他忙着应付爆竹一般在身边噼里啪啦簇拥而来的刀箭枪剑,他忙着找突破点冲出重围,他忙着调转马头,他忙着离开这座牢牢困住他心爱,表面花团锦簇实则满目疮痍令所有大周朝人引以为傲的皇城,忙着回到故土南诏继续守护这个尽管让他有些失望的国家,他没有再回头,未再看她一眼。
没有人知道南诏到燕京其实可以只需两日,没有人知道申屠启是如何通过一路走来的无数城池关隘,更没有人知道,那匹陪伴申屠启打过成百上千场胜仗的名叫雅雅的战马,在帮助主人甩脱追兵后,永远倒在燕京城外一处毫不起眼的,有些像它和主人从前打了胜仗后,常常驻留的那处崎岖山坡。
他哪怕再回头看一眼呢?这样他便能看见一个泪流满面的第五雅,在他调转马头准备回程的那一刻,毫不犹豫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的第五雅。
可是他没有,于是他们永远错过。
少年们不欲让一个刚刚才经历过生离的人再遇上死别。所以,望霞月出手了。她用尽勇气的一跃而下,却被轻飘飘托起,申屠启渐行渐远,显得她方才的行为愚蠢到可笑。
她向他们发出质问:“为何要救我!”为何不让她死!
她相信申屠启可以带走她的灵魂,将她带回故土,有了南诏的风涤荡魂灵,她将永远得到安息。她不知道,喜欢蹭着她脑袋撒娇的高大马匹雅雅,已经安息在燕京一处贫瘠的土地上,永远永远。
“别犯蠢!”
叶四言辞犀利,“刚才你若真跳下去了,申屠启能不能活着回到南诏都不好说。”
第五雅握紧双拳,指甲扎进手心,鲜血顺着指缝流下,和她方才的眼泪一样,滴在地上,不过,血液的归处是皇宫。她仰着脖子为她自私的勇敢争辩:“他能来亦能回!”
叶道卿气笑了,侧过头去又很快回过头来,冷笑道:“别自欺欺人了好不好?我知道你明白。”
两位侍女循声而来,望见当下场景,跑到第五雅面前,不顾她泪洒衣襟,不顾她血流不止,拉着她就要走,还不忘埋怨她:“娘娘怎么跑这儿来了!让奴婢们好找!”
楮知白附耳过来,跟少年简短说了几句,言罢,少年起手施法,将两位侍女对方才事件的记忆消除得一干二净。
第五雅后退一步,警惕道:“你对她们做了什么?!”
楮知白淡淡道:“不过是消了她们一段记忆,不用担心。”
叶四大步走至第五雅身前,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什么。少年们没听清,也不欲去追问什么。只不过,他们看见,第五雅擦去眼泪,朝他们深深鞠了一躬,做完这些,头也不回地,向皇宫中心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