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郁春一身藕荷色纱绣素缎,长发轻轻挽着,落在左侧脑后,仅用一条素净的发带绑着,她未施粉黛,唯一有巧思的地方,还是上次为了参宴修过的柳叶眉。她脸颊粉嫩,比夏荷还甚之,饱额光洁,鼻子小巧圆润,唇瓣不点即丹,与春桃酒宴相比,现在的她反而更有韵味。
毕竟也是五日没见了,章念跟陶明案都有些尴尬,因为他们平日几乎不会跟女子讲话,而魏郁春又堪称绝色,气质儒雅淡洁,好似一枚不容玷污的宝玉。跟这样的女子对谈,怎么会没有压力?
魏郁春静静等着对方发话。好似只要一直不开口,她便可以一直待在这里与之僵持下去。
陶明案选择了不正视她,微微垂眸,但语气还是紧绷的:“先前酒宴上对姑娘多有得罪,事后忙着处理他事,未当面跟姑娘问候。不知,冯姑娘芳名为何?”
魏郁春微微侧了侧脑袋,好似不明所以,疏离的目光中出现了几分天真的疑色。
章念也讶住了,他这个从不近女色的好兄弟今日居然一反往常,主动跟女子搭话便算了,搭的话居然还是跟案子无关的事情。
要知道,男子打听女子姓名一事是很容易引起旁人遐想的,至于遐想的什么,大家不言而喻——八成是这位男子瞧上了这名女子了。
章念正是想到了这一层面,所以才万分惊讶。
他贼嘿嘿一笑,心想:“这陶司直也真是的,要做这等好事都不提前与我知会一声,我可不愿意做你们的站岗油灯。”
他很是识趣,想为他们制造二人世界。他趁陶明案不注意,默默退到了他身后,不知不觉间就没了影子。
陶明案发现了章念的离场,涩然的声音顿了顿,头疼不已,觉得这小子铁定是在胡思乱想了。
在他还不知道要怎么继续说话的时候,魏郁春答了他的话,她笑了,面色若春:“我叫冯迎春。”
出于礼貌,她既知道了人家的名字,就没有拒绝别人打听自己的理由。另外,她若是想要插足进来一起探案,又不好跟关阇彦杜明堂他们处好关系,陶明案为人正直又踏实,还处处帮衬了她,自是一个好人选。所以,她定要加强一番在他这里的好印象。
所以她的笑容分外明理,完全是发自内心的。
陶明案刚好敢于抬眼,抵住尴尬的压力的同时,他只觉得脖子间有股难以抵抗的热火往上升腾,它们烧红了他的耳根子。
他双手在袖下急速摩梭着,然后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以后若要有交际,一直不知道姑娘名讳很是不妥,姑娘莫要担心我是有其他的想法。”
魏郁春的眉眼更弯了,她觉得此人老实得厉害,他根本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起歪心思的人。
她当然也不会怀疑他,她点点头应他。
陶明案又道:“今日唤姑娘来,其实有私心,我有疑虑未解,所以想问姑娘个清楚。”
“陶司直不必客气。”
“春桃酒宴上,我虽未亲眼看到冯姑娘大展身手的模样,但姑娘的诗句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并且……总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宴会尾声,机缘巧合下,我潜入花厅欲揭穿你的身份,那时你带着面纱,我未仔细看,但那种感觉却还是在日后几欲勾起我的疑心,越想越不对劲。”
魏郁春眉头一皱,因为这种类似于“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这样的话术,几乎是全天下男子追求女子时最风靡的借口。
说实话,哪里有什么“似曾相识”,都是”“一见钟情”罢了。
她本不想揣测陶司直,可现下,她不得不起再起重新审视他的念头。
可陶司直还是那副紧着眉头,看着不苟言笑的模样,何来男女私情一说?
她一筹莫展,只好进一步问道:“陶司直为何这么问?”
陶明案叹气,好似预知到了自己百口莫辩的结局,那不如就破罐子破摔好了:“姑娘莫要介怀,我并无歹心。只是……我总觉得,我之前好似见过你。”
魏郁春疑惑:“可我并未见过陶司直。”
“几日前我便想找姑娘问清楚,可惜那时公务繁忙,没有时间疏离回忆。可是,现在我想起来了,去年秋末,我便在朔州府。”
提到朔州府,魏郁春目光滞住,心中不断地喊出“不可能,那不可能”的话。
可陶明案的话萦绕在耳畔,推翻了她一切残存的念想:“朔州府是我的出生之地,秋末重阳,我回乡探望已故爹娘,驾马路过城中诗会,春生才女,面纱遮面。巷阙人满为患,马上驻留,远远看去,虽面容模糊,但身影挺拔若青松,言语明亮清脆。那些画面至今好似还历历在目。”
秋风微拂,天光灿烂,温暖风凉。
白纱掩面,包裹青竹般劲骨的水盈色长裙飘曳,少女声音纤细却毫不遮掩心中底气:“锁尘春生崖前草,撼动万里破扶摇。若吾诗卷藏萧萧,平生凡俗别朝朝。”
一首《春生》刹那间传动整场诗词会,少女的神秘,和她那寻常女儿家没有的少年气让无数年轻儿郎为之发狂,年轻才女也纷纷追寻少女的踪迹,希望与之成为诗友。
也令陶明案对此至今印象深刻。
他意欲再念出那首诗:“锁尘春生崖前草,撼动……”
魏郁春险些要热泪盈眶,她想不到,自己竟值得旁人铭记这么久,她一直以为,大家在乎的从来只是那一声声荣誉,可代表荣誉的“春生”头衔早已被人窃取,她到底还算得了什么呢?
在魏澜清光芒的遮掩下,众人记住的只会是“春生”,而不是去年那个风姿绰约、满身荣光的神秘少女了。
但陶明案还记得。
魏郁春忍住心中百感交集的情绪,眼眶微湿,看向陶明案的眼神,好似在看一位珍惜的知己:“你也是见过魏澜清的人,不会不明白,她才是春生才女,你为何要另外问我这些?”
陶明案微微诧异,亦是笑了,难得笑得这么风趣:“探案之人最忌讳看重眼前表面之事,我只相信我的直觉。只是我的直觉一直很准,要不然也不会思虑良久后,才会寻姑娘解题。”
“不过,看姑娘的反应,好似的确不是我要找的人了。”陶明案主动替她解了围。
魏郁春不置可否,犹豫之时,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正唆使着她改变对陶明案的印象。因为,若是换作任何一个人,但凡正常,都不可能第一时间就这么怀疑她的身份。所以陶明案是个很奇怪的人。
但,这种怀疑未曾令她感到恐慌,反而,她心间暖流不止,好似寻到了一丝继续面对生活的希望——这个世上,总会有人还记得她。她从不是孤身一人。
也许,她该自信一些。
几番对谈下来,二人又熟络了些,眼看陶明案还要继续聊些什么,其实早就站在屋边门扉处的关阇彦忽地出声了:“二位避着我在聊些什么悄悄话?”
魏郁春反应过来,及时打断了跟陶明案的交际,生怕任何蛛丝马迹被关阇彦发现,因为她不希望是他发现自己的身份。
她莞尔一笑:“我的确不是她,陶司直的疑虑可解了。”
陶明案大大方方地点头应了。
关阇彦快步路过他们身侧,果断拍了一把魏郁春的脑袋,催促她:“走了。”
魏郁春旋即甩开他的手,用眼神警告他不要对自己动手动脚。
章念终于知道出来了,他探出脖子,凑到陶明案耳侧,神神秘秘地嘟囔:“他们两个人什么关系啊?如此亲密。陶司直你可要加把劲了!”
陶明案莫名转身看他:“加什么劲儿?”
章念也莫名:“哈?你不是喜欢那姑娘么?”
陶明案斯文的表情好似瞬间裂成了碎片,他甩开袖子,忙不迭要走,多嘴道:“莫要胡说,玷了人姑娘的清白。”
背影可以骗人,但他耳根上重新燃上的烈红却骗不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