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雾窗在雨中走了一会儿,思索着接下来的计划。
他并没有径奔向委托中心寻找关在,而是先回了一趟位于霓墟西部边陲的金霜镇——他的养母乔思葭的故乡。
五年光阴将这座边陲小镇啃噬得愈发荒芜。风沙肆虐,交通闭塞,拥有劳动能力的青壮年如逃难般纷纷离去,只余老弱病残在废墟中坚守。
也就镇中心稍好一点,学校、医院、镇政府虽然残破但仍在运转。几十栋斑驳的老旧建筑顽强地屹立,其中就包括沈雾窗曾经的家。
他将自己裹进厚重的防风衣,从本就空荡荡的大巴车上一跃而下。司机从驾驶座上探出头来,用粗糙的手比出个“六”贴在耳边,操着浓重的乡音喊:
“哎!要回的时候打电话啊!这鬼地方就剩我这一辆车跑这边了!”
沈雾窗高声应谢,挥了挥手,目送大巴碾着黄沙远去。
今天有风,但风势不算猛烈,他眯起眼睛缓步走过记忆中的街巷。每走一步就唤起一段回忆——
镇上唯一一所公立幼儿园早已倒闭,锈蚀的招牌在风中摇晃。
他透过铁栅栏向里观望,那简陋的滑梯和木马上仿佛还存在着他当年的影子。
那所小初高三合一的学校在乔思葭之后,就不再有比她年轻的教师被招进来,生源也一年比一年少。
他放学时最爱请人吃的不到三块钱一碗的拉面店也已人去楼空。
他最不愿意记起的是医院,这里贮存着他在金霜最痛苦的回忆。也正是在这里,他第一次直面死亡,认识到亲人将要逝去时他的孱弱与无能为力……
路上没几个人。即使偶尔碰见零星几个,见了他也来不及打招呼,而是急匆匆躲进屋里,并传来此起彼伏的门窗紧闭的声响。
沈雾窗并不为此感到诧异——大约是风沙就快来了,久居此地的人都懂,风沙将至时唯有砖墙能够提供庇护。
他从兜里掏出一把黄铜钥匙,老旧锁孔在转动时发出艰涩的声响。
甫一推开木门,积攒了五年的尘埃便不管不顾地朝他脸上扑来,似在质问他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曾回来一下。
即使当年临走前仔细地封死了每一扇窗,黄沙仍无孔不入地侵占了这座巢穴。沈雾窗的高筒靴陷进厚厚的尘灰里,留下异常鲜明的足迹。
他伸手一摸,在沾满沙粒的手上看见均匀的细闪,这并非黄金,而是一种廉价的矿物,否则这片土地怕是难逃霓墟淘金者的毒手。
他沉默地开始打扫,湿布擦过家中一棱一角时,满脑子闪现的,都是他和乔思葭在这里生活的回忆。
他大约从三岁起开始记事,那时金霜镇尚有几分生气,总有那么几个爱搬弄是非、交头接耳的邻里,以为他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就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诋毁乔思葭。
尽管乔思葭带他回来时已明确表示,他是她从金霜与霓墟交界处捡来的弃婴,但长舌妇们还是坚持认为一个从霓墟重点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如果不是因为跟别的男人乱搞生下来一个野种,为什么要回金霜镇教书?
乔思葭从不恼怒,某次不小心撞破她们的窃窃私语后,笑吟吟地说她们侵犯了她的名誉权,小心她把她们告到法庭。
“就算是我生的又怎样?”乔思葭反问时眼里闪着锐利的光,“霓墟有哪条法律规定,女性不能未婚生育了?”
这在她们眼里便是承认了。
她活得通透、洒脱,流言蜚语如风过耳,她该干嘛干嘛,仿佛天生就拥有着自寻快乐的能力。
在有限的条件里,她给了沈雾窗最丰盈的童年:温暖的衣物、可口的饭菜、精心挑选的报刊书籍,以及她毫无保留的爱。
“异能者与非异能者其实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差别,”她常摸着他的头说,“在某种意义上异能者甚至比非异能者还要可怜,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但是却要因为与生俱来的异能者的身份受到排斥。”
他想起乔思葭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种发紫发黑的药剂,说是能促进他骨骼发育,每次都好言劝他打下去,事后让他隐瞒所有人。
现在想来,那其实根本不是什么骨骼发育药剂,而是为了让他的异能不要过早显现的异能抑制剂吧!
她固执地将他禁锢在这座边陲小镇:“别离开金霜镇,”病中的她紧握他的手,指节发白,“别离开我身边。”
那时他不明白她的做法,如今真相大白,他才幡然醒悟——
她放弃光明的前途,毅然决然地回到金霜镇,承受这些不该由她背负的闲言碎语,是否都是为了她和沈舒慧的约定?都是为了保全他?
第二天无风,他去看望了她。
当日在慈善晚宴上面对阮平时他撒了谎。乔思葭并非无碑无墓,但他那时就是直觉她的安息之地不能被阮平知晓。
他站在青灰色的石碑前,说了许多:求学路上的快乐和遗憾、险境之中的心悸与决断……
他将心中积郁一吐为快,缓缓跪下,像儿时抵着她的额头一样将前额抵在碑石上,久久不愿起身。
回到镇上时,原本沉寂的街道有了几分生气。三三两两的小镇居民在户外走动着,小贩也支起了简陋的摊位。
可当他的身影出现,人群竟如退潮般散开。窗后的窥视目光在他察觉并抬头上望时仓皇消失,拉紧的窗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