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伤未愈,新伤又是如此严重,高演人生的最后半个月中,遭受了此生最为难熬的折磨,不仅仅有身体上带来的伤痛,更有恼人的思绪和对荣华富贵的眷恋与不舍。
年仅二十七岁的他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赐死高殷后,他正准备重拾希望和阳光拥抱新的生活,死神却突然降临,这种强烈的落差与恐惧加剧了他身体的衰竭。
与此同时,他的精神又产生了幻觉,他看见高洋、看见满脸是血的杨愔,看见死不瞑目的高殷,他们每日夜里站在他的床头,死死地瞪着他。
而正在此时,他全力封锁的消息还是被娄昭君听见了,高殷的死促使了娄昭君与他的决裂,也成为了压垮他精神和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日,娄昭君突然来到他的面前,铁青着脸问他济南王在何处。
他便明白娄昭君已然什么都清楚了。
母亲娄昭君育有六子,除了长子高澄,母亲最疼的就是他。
高演从来没有看见母亲那样的生气、那样无情地责骂过他。
娄昭君狠狠甩开他的手,骂他是个孽障,骂他死有余辜!她气得几乎要昏厥过去,若非身旁的侍从拦着,她甚至要拿拐杖狠狠打他。
高演伸手想替母亲擦泪,却被娄昭君狠狠扇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毫不留情,打得他头晕耳鸣。
高演强撑着跪在地上,低声道:“孩儿知错。”
娄昭君双目圆睁,死死盯着高演,半晌才平复下情绪,声音沙哑地开口,“你,糊涂啊!”
娄昭君甩袖头也不回地离开,任凭她这个曾经最心爱的儿子呼喊哭叫,可是他怕啊!
那是他一生中最肝肠寸断的时候。
母亲娄昭君曾是高演心里最重要、最崇拜、最信赖的人,可是在他最痛苦的时候,她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
可是他亦明白,是他先令母亲失望的。
娄昭君的态度使得高演病情急剧恶化,伤痛加剧,到了垂死的边缘。
人在临死之际,总能够想清楚许多问题。
此时高殷之死已不能挽回,母子反目也已经造成,在死神紧紧镬住咽喉之时,他反而一点点冷静下来,思考帝位传承的问题。
倘若传位给年仅六岁的儿子高百年,虎视眈眈的高湛定会篡位,高百年必死无疑。倘若传位高湛,儿子未必能够活命,很有可能就像高殷一样,然而终究会有一线生机。
也只有赌了。
高演这个时候脑海中突然回想起高殷死的那日,望见李祖娥站在昭信宫的门口,白雪飞扬的样子。
他轻叹一声,他似乎明白了那份无力与恐惧。
他派尚书右仆射赵郡王高叡去邺城传旨,征召长广王高湛来晋阳继承皇位,又另写一封家信带给高湛,乞求他善待幼子。
他深知自己的死已然是无法阻止高湛觊觎帝位,但是他想保住自己唯一的血脉,只有将幼子托付给高湛,才可能会有一线生机。
临死之际,高演看见了高湛冰冷的微笑,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抓住高湛的衣袖,再次恳求道:“百年无罪,务必善待之。”
高湛眼底的深潭中闪过一丝戾气,高演临终前最后一道眼神让他的心里翻腾起一阵阵的惊涛骇浪,他神色莫测地望着高演半晌,最终俯下身轻轻拍了拍高演抓着他衣袖的手。
他低声道:“六哥,你且放心。”
高演看着高湛微微点头后,仿佛就抽去了全身的力气,千分万分不甘此时也只能如纷飞的柳絮在春风冷雨里散尽。他苍白干瘦的手缓缓垂下来,最后满腔无奈都只能化作一声轻喃:“家家——”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母亲都没有来看他一眼,母亲该是对他有多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