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胧,苏州老宅。
乌安偷偷摸摸的从侧门里出去,他谨慎小心,不出声的脚步飞快,一溜烟跑进了巷子深处。
天将明,靠岸小船挂着盏灯,在浮浪里摇晃,舱里有位紫衣的姑娘探出小半张脸盼着自家小姐心上人的出现。
但是直到日上三杆,人去船走,曾许下非卿不娶海枯石烂誓言的痴情人也未赴约前来。
灯火通明的祖宗祠堂,乌安双手双脚被缚着,两个堂兄左右强押他跪在数排描金绘墨的牌位下,在他身前许多族老面色沉重,商量片刻最终决定上家法。
三尺长不到一寸厚的黑漆木板分量十足,密集地抽在人背上几乎没一块好皮,等到行刑的族老收手,乌安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可就是这般,他都咬牙不肯松口尚公主。
乌衢借着偏头飞快用袖口擦掉眼泪,满眼心疼的冷声说, “陛下的金口玉言,莫说是要你尚了公主做驸马,就算是让你入赘到天家,你父亲我也绝无二话。但你不顾父母的生养恩情,族中亲友的身家性命,决意要与那黄家二小姐私奔,你可想过万一事发,与你私奔的黄二小姐家中父母兄弟姐妹又如何能在天家震怒下保全?”
“你这蠢货,为了彼此的一时痛快,活生生害死两家人。“膝下只有一子,从来没打过孩子的乌衢举起了手臂,含泪扇了儿子重重一个耳光。
“我为全族五百三十二口人跪下求你了,儿啊!“
咚地一声,父亲跪在了儿子面前,卑微的伏地恳求。
乌安看过意气风发戴着官帽的父亲,每每看的都是对方背影,从未看过如此伛偻发根陡生惨白的年迈父亲。
他收回凝视那抹华发的目光,眼泪顺着清瘦俊秀的脸颊缓缓落下,“父亲,你还记得我生母吗?若是她还活着有多大岁数了?你还记得她的模样她的喜好吗?还记得与她许下的诺言吗?“
乌衢的身躯震动,眼前一黑。
“你大抵是忘了,可我没忘,我时时刻刻记得她是如何在你新娶的娘子手下饱受磋磨,冬天入冰池捡扔下去的金簪,雪地遍寻洒落的谷物,被污蔑偷了首饰拉到门外跪铁板守规矩,只因续弦是你上司的女儿,所以你走过她身边,两眼什么也没看见,两耳什么也没听见,一张嘴便称她是丢人现眼的贱人。“
“那你又是怎么和贱人生的我呢?你在视她爱如珍宝的父母亲面前发誓会好好待她爱她这辈子只会有她一个妻子,却在迎娶她过门之后嫌弃她出生寒门不肯给与她宗妇的身份与尊重,将她藏在深宅后院不叫外人知道你还有这么个母家贫苦的妻子。“
乌安字字泣血,忆起生母的音笑容颜,心中始终无法原谅面前的男人。
而一旁的族人听见这样的往事秘辛,顿时都低看了一眼族长。
“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乌衢抖着嘴唇,把话题又扯回到尚公主上,”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迎娶公主保住我们乌氏一族。“
“父亲既然这么喜欢公主,那就你去娶吧,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娶妻了,再多一次又有何妨。“乌安嘲讽的说,”我是不可能会娶公主的,我心有所属非她不可,此生不渝。“
“逆子!”乌衢没成想乌安会这么抵触这门亲事,早知今日他就不该把乌安的画像找大内的关系托人送进选驸马,这下大好的婚事成了烫手的山芋,生生变成了塌天大祸。
夜深露重,细雨尘风,摇曳烛火下,乌安跪在了阴冷地砖上,飕飕凉气钻入骨缝,跪这一晚腿怕是要废。
“这么重的伤还要跪祠堂,族长是想要了你的命。”男人打点好了,提着食盒和药箱带着厚实的衣服几步来到乌安身侧。
见到来人,乌案放下了戒心,忙催促他给自己送消息出去。
“哥,你帮我送信去黄家,口信即可,告诉她不必为我担心,我一切都好,不管是家法还是砍头抑或是五马分尸,我心都不会变。“
乌翮显得有些为难,欲言又止,在乌安耐心将要耗尽时才全盘托出。
“黄家已经和何大人的长子定了亲,就在今天。“
“是黄家哪位姑娘?“乌安心知肚明,却不死心的一再追问,”是大姑娘,三姑娘,还是四姑娘五姑娘?“
“是那位你也认识的二姑娘。”
霎时间,乌安面上失了血色,整个人昏了过去,被堂兄乌翮长臂一伸搂在了怀里。
他手掌轻抚怀里人苍白的脸颊与双唇,幽幽的叹气。
“现在,你除了我,已经没有人可以再托付了,所以乖乖的把心交给我吧。”
布置喜庆的屋里,黄明月独留下了自己的贴身女使在内伺候,示意其他人先出去。
大红嫁衣身上披着,黄明月脸上却丝毫没有为新妇的娇羞神色,她扑倒在梳妆桌面,泪珠成串砸落形成了一团水洼。
“小姐,别哭了,再哭妆就花了。”丫鬟急得团团转。
“我不信乌公子他要迎娶公主,他明明答应过我的。”黄明月怕门外有耳目听见,话语哽咽小声。
裁春同样小声,恨恨道,“那日他不来就已经是辜负了小姐,又偏偏选在今日成婚,分明是故意而为之,如此薄情寡义不仁之人,姑娘你还念着他做什么?“
黄明月闻言心头悲愁万分,那些替乌公子分辩的话竟一时说不出来了。
唢呐锣鼓齐鸣,鞭炮燃起,接人的花轿到。
裁春忙拾掇帮小姐补好妆容,盖头罩住哭红眼眶的黄明月,扶进花轿中。
“起轿!“
冲天的唢呐声对撞,两队花轿迎面错过,黄明月没忍住,掀起盖头一角隔着纸糊的轿子窗棂痴望另一个花轿。
花轿队伍渐行渐远,乌安收回怅然的目光,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黯淡,像是顿时削去了剩下的半条命。
“咱们回家去吧。“乌翮从身后为他系上件厚实的披风,柔声说。
“我还有家吗?“乌安麻木的说,”乌安已经是乌桉,族谱上也不再有我的名字了,我也不是乌家的人了。”
“我在外面买了宅子,小安,那里既是我的家之后也是你的家。”男人抱住了瘦弱不堪的乌安,温情道,“咱们永远是一家人。”
乌安没有多想,由着他如同小时候那般牵着自己的手朝宅院走去。
“先把药喝了吧。“乌翮其他事都依着乌安,唯有在身体康健上对弟弟铁面无情。
满脸抗拒的乌安端碗一饮而尽,然后栽回了锦被里。
舌尖绽开的苦涩让他一脸扭曲,随即唇瓣抵上个蜜饯,他顺势张口含住蜜饯,让甜味冲散除了苦还是苦的药味。
乖巧,听话,柔弱的弟弟实在是招人疼爱,乌翮又夹起颗蜜饯喂过去。
但乌安摇头,含糊不清的说,“够了。”
奈何一个非要喂的人是听不进去的,他只好再吃下一颗蜜饯,一左一右两边腮帮子鼓起,气鼓鼓的样子生动了许多。
“够了。”包在嘴里的蜜饯随着说话不小心吐出了一颗,乌安嘴角带出了一丝晶莹的水渍,他看着准确黏在堂兄胸口衣服上还带着口水的蜜饯,显得有些心虚。
乌翮包容的什么都没说,但手指指腹擦去弟弟嘴角口水时稍用力。
乌安缩着脑袋,任人在脸上再三摩挲。
或许是乌翮摸的时间太长了,乌安不自在的偏过头,局促的说,“哥,我赔你一件新衣服。”
“你现在都是吃我的穿我的花我的靠我养着,你哪有银子赔我衣服啊?”乌翮下意识打量乌安身上钱藏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