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各怀心思,大兴皇帝却轻抚龙椅螭首,浑浊瞳孔如蒙灰的铜镜,透露出一种探寻,悠悠将姚令喜凝视。
仿佛是一种鼓励,姚令喜得到信号,转念一寻思,还真想再补充点儿啥,然而章栽月的视线,又烧得她心底发毛。
侧目一看,狗男人还张嘴了,她木然看他以指点唇,莲花状的唇瓣开合,似乎在说:
帮别的男人说话,为夫要用这里,一寸寸罚你。
哼。果真有病。姚令喜白眼都丢烦了,实在懒得搭理,转头又道:
“一国主君,掌握生杀大权,绝对的权力,需要绝对的宽仁,圣人云仁可以过,而残忍绝不能滥,太子殿下虽然远离朝政,并无太多建树,却胜在一颗赤子之心。”
顿了顿,姚令喜想说柳昊昊老大人亲自带着呢,农神弟子,百姓还不顶礼膜拜?
然而柳昊昊老大人一早就说过,不愿再入朝,只想悠悠闲闲再种几年地……
未到绝境,姚令喜咬咬牙,不敢贸然出卖老大人,只好说:
“近些年,殿下在臣女府中辟地躬耕,以草木识乾坤,以储君之尊,体庶民之苦辛,日日仰视苍穹,俯怜青青,心存敬畏。
圣上您可知,太子殿下选育的粮种,已在嘉州试种,去岁亩产较往年增加一倍,若能推而广之,帝国连年征战之靡费,可补足一半!”
她骄傲地仰望,看到大兴皇帝微微颔首,似乎龙颜甚悦,开开心心作总结:
“臣女以为,才干并未强于本心,仁爱百姓,俯养天下,才是顺天应命的好君主。只要圣上为殿下择贤任能,假以时日,殿下一定不负您重托,成为我大兴朝又一位圣明君主。”
说完,姚令喜满心期待,大兴皇帝也乐呵呵点头:“说得好,朕能为天下百姓做的,就是择贤任能,将大兴天下交到适合的人手中。太子。”
微微一顿,顿在姚令喜忍不了的地方,大兴皇帝像是故意逗她一般,佯作思忖,还时不时瞟她,逗得姚令喜心里不上不下。
良久,皱巴巴没牙的嘴,才道:“太子,不合适。”
不合适?
皇帝的定论,惊雷一般炸进姚令喜心间,她想争辩,却听得“噌”一声碎响——
两名宫人抬起博山炉上,层层叠叠的海上仙山,一位宫娥,正添加香料。
旧香尽,新香荣。
一线袅袅,转眼即将仙香缭绕。
霎时间,殿中视线尽数聚焦,像是怕吹动香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鸦雀无声。
这以新代旧的景象,无端叫姚令喜敛容,抠着龙椅上的片片金鳞,半晌说不出话来。
大兴皇帝却出人意料,缓缓说道:“亿兆黔首,都是朕的子民,你,也是。”
说到“你”字,皇帝一改慵色,微微提起眼皮,露出几许机锋。
旋即,放着呆怔的姚令喜不管,转向章栽月:“公主府,你去过了?”
“启禀圣上,”章栽月起身拱手:“微臣业已搬至公主府居住。”
“是么,公主府景象如何?”
皇帝问得随意,章栽月听来,却是心下泠然:公主府萧条异常,僚属稀少,但却有柳昊昊大人坐镇,太子画地躬耕,虎守林门人随意往来,还有许多小殿下接济奉养的苍头白首。
倘若算上谢天贶。
农政、军政、医政、恤政,加上受教于叶老太师、脑袋瓜无比灵光的姚令喜,运作起来,可谓是一个小型东宫,而姚令喜,正是这一整套体系中,至关重要,连通一切的关窍。
原以为东宫庸庸碌碌,实则核心力量,尽在公主府。
章栽月躬身垂目地上金砖,不知当言不当言。
他是圣上的臣子,君问,他不敢不回,可他亦是姚令喜的夫君,妻子明显有心隐瞒,他怎能惹她不快。
说还是不说,他两头犯难,纠结来去,唯躬身进言:“小殿下府中雪景最佳,配殿下手绘佛母图,格外殊胜。”
听言,姚令喜暗暗吃惊,她只说过一次佛像画得好,他居然记下了,还拿来搪塞圣上?
难道,他竟懂她的难处吗?姚令喜难以置信。
柳昊昊老大人不欲出山,她不忍毁了百岁老人所剩不多的晚年。
虎守林医武兼修,门人遍布帝国内外上下,进可以医术笼络臣民,再进,则监视暗杀,无所不能做。
她还指望最后关头靠虎守林舍命一搏,绝不能叫圣上知道。
她是要隐瞒,可这跟章栽月有什么关系?他不是圣上亲手养大的狗?不是在谋夺储位吗?怎么不借机告状,一举铲除虎守林?
为什么?姚令喜不明白。
章栽月越是帮她,她就越费解,心脏缓缓收缩,手不自觉用力,硌入掌心的金龙鳞片,像无数把小刀,剖开血肉。
不回话,他就不怕圣上动怒么?
一丝担忧,没来由浮现,姚令喜抚胸暗惊,实难相信自己竟然会担心他。
移回视线,她不敢再看他,然而慌张侧目之际,她发现皇帝竟乐吟吟在冲她笑,然后饶有意味地转向章栽月,又大有深意地看回来。
老皇帝一副过来人的眼神,看得姚令喜浑身不自在,开口居然还是意料之中的揶揄:“怎么,担心他?他不是差点杀了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