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母亲一次次不受控制地弓背,咬紧牙关,生生含住喉咙里翻出来的东西不松口,嘴角却始终有鲜血流出,姚令喜心都碎了。
她再也不忍看母亲强行咽回血团,明明含泪,明明虚弱到气都喘不稳,却还在竭力微笑,试图安慰她。
走罢,不能让母亲忍受痛苦,还要勉强照顾女儿。
她在这儿,除了添乱,一点用都没有。
抹去母亲面颊的泪痕,姚令喜强忍心痛,将母亲双手从脸上摘下,重新放回锦被,直挺挺站了起来。
没时间了,有毒药就有解药,现在最要紧稳住母亲状况,找到解药。
她最信任,最有能力救母亲的人,唯有谢天贶。
可是谢天贶现在,也生死不明。
一时间,姚令喜悲痛到极点,首先想到的,还是派人去虎守林,他们解得了章栽月的毒药,一定也有办法救活母亲。
就这样,她凑到母亲耳边低语:“母亲,您等我,我一定救您。”
呢喃之后,姚令喜咬破指尖,将血抹在母亲唇上——这是谢天贶半真半假,教给她的笨办法:以生人气血为引,吊住最后一口气,生人不死,病人不灭。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先去找范敦。
母亲这般状况,父亲都不曾去虎守林求医,必定是因为对谢天贶心怀芥蒂。
姚令喜想到这一层,更加痛心疾首,可她现在没有余力责怪父亲,清算是谁对谁错,只能先避开父亲,派自己人去虎守林传信,只要那边来人,父亲再怎么反对,她都有办法控制局面。
首先稳住母亲病程,接下来,就是查出下毒的凶手,逼他交出解药。
心里燃着火,姚令喜闷头往外冲,不料一个猛子,正好撞章栽月背上。
姚丛静坐堂中,章栽月正与姜法交代什么,姚令喜一头顶来,额头抵在他脊骨凹陷处,紫貂披风下透出檀香混着血腥的气息。
章栽月瞬时回头,掌心精准覆上她颤抖的手,将药丸按入她脉搏跳动处。
姚令喜定睛一看——居然是谢天贶前夜交给她,可解百毒的药丸!
没想到此前为争它,双方杀得死去活来,章栽月差点踩断她肋骨,现在居然亲手奉还!
刹那间,她欣喜若狂,转身便走,章栽月掐紧她手腕,神情凝重:“听说里面有女医,你拿进去,问问可否服下?若她不会使,万毋糟蹋,留待懂的人前来。”
听到“懂的人”,姚令喜对上章栽月凤眸,立即明白:他已经通知虎守林,亦是顾忌着父亲,不便明言。
他居然,处置如此迅速,而且知道她的难处。
一霎时,她感激到哽咽:“太医署是吗?”
“唔。”
章栽月默契点头。
“好!”
姚令喜旋风一样卷回内室,章栽月看着她背影,余光瞥到姚丛,罕见地,面露一丝尴尬。
身在侯府,他以新婿身份登门,可是他的暗卫,竟然大摇大摆,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侯夫人居所。
这种事,狂悖而又无礼,对方必定耿耿于怀,心生芥蒂。章栽月自知冒失,背着人行事,绝对更为稳妥。
但是一盆盆血水进出,里面是姚令喜的母亲,情况紧急已容不得他思虑,必须立刻召姜法,拿到药丸,再速速通知谢朗,让他派得力的人来。
当然,太医署也要通知,以作掩护。
现在事情暂告段落,他也无法沉默蒙混,只对姚丛深深揖手:“岳丈大人,小婿——”
“不妨事。”
出人意料地,姚丛扶住他双手,拉他起身,态度十分可亲:“贤婿柱石之臣,出入理应有人保护,权宜之举,老夫不会放在心上。”
姚丛态度温和,章栽月也顺水推舟,不再过分自咎,虽然他看得很清楚:姚母病重,姚丛至今未延请太医,仅用一个东都请来的女医在近前照看,行事,可谓古怪。
一方面,他珍视发妻,为姚母苍老憔悴,这点毋庸置疑。
但是不请太医,隐瞒病情,约摸是担心太医院和虎守林关系亲厚,不愿惊动虎守林,承谢氏的人情,如此因小失大,未免太过执拗。
想来刚才蛮横驱赶,也有自责拖延,耽误姚母救治的愧疚,难以对女儿启齿。
岳丈大人,真是爱憎都不彻底,难怪愁容惨淡。
章栽月心下了然,也不多言,直问:“未知岳母大人久病,都有何人前来探问,小婿也应感铭于心,略行投桃之报。”
听言,姚丛沉默不语。
今晨昏晓,皇后派人前来,训斥他教女无方。
一则至今未曾圆房,还煽动章栽月忤逆皇后。
二则坐视太子蒙冤,不入宫觐见,澄清缘由。
两罪并论,实为不忠不孝,必须严加管教,小惩大诫。
这“小惩”,显而易见,就是雍娘的命。
皇后想掐住雍娘的脖子,逼她的女儿就范。
姚丛心如死灰,有口难言。
皇后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却没有半点小姑子的体贴,霸占侄女儿,申斥嫂嫂,骂她不识抬举,整日哭哭啼啼,病歪歪,倒了家中风水,屡屡劝他休妻。
然而休妻绝不可能休妻。
他和雍娘青梅竹马,十三岁成亲,相伴近四十载。
当年姚氏还是小门户,皇后也只是个不受宠的五品才人,全因八王之乱后,为圣上诞下第一个,也是唯一的皇子,才被立为皇后,不意身居高位后,她性情大变,早已不是他熟悉的妹妹。
为了照顾雍娘,姚丛久不在朝,但是活到这把岁数,他清楚记得二十年前的八王之乱,就是始于前太子失势,前皇后族诛。
一族数千人,枭首、流放、没官为奴。
真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先皇后血淋淋的例子摆在那里,圣上厌弃太子,又对章栽月过于恩宠,圣心难测,姚氏一族战战兢兢,未知有朝一日,太子能否登基。
一旦不能。
姚氏全族,必将灰飞烟灭。
姚丛理解皇后的恐惧,也关心家族存亡,他是狠下心,舍出女儿,换满门前程。
身为父亲,他并非不知道皇后是怎样在抚养姚令喜,可是比起灭族,活着就好,他们这一代撑起来,孙辈们,就能自由畅快,无拘无束。
只是他没想到,有朝一日,章栽月竟会求娶他的女儿。
暴凌太子二十年,压得姚氏全族抬不起头的章栽月,居然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的女儿,还非她不娶。
而且就他亲眼所见的现在,章栽月对女儿颇为用心,虽然身上还是有强横霸道的一面,但也说得上呵护有加。
联姻,本就是借势,若有真心,再好不过。
唯一令他不安,是方才姜法的出场。
神出鬼没的暗卫,明面上,奉药丸,请太医。
可若是幽魅潜入,下毒害人,也不过探囊取物。
归宁回门,本该三日之后,提前一日,属实异常。
姚丛不得不警惕,倘若章栽月下毒再出手相帮,既能得女儿死心塌地,又能骗姚氏一族麻痹大意,日后若倒戈一击,绝对能杀个措手不及。
大意不得。万千思量,耗尽他所剩不多的心力,他决定沉默,什么都不说。
可是姚令喜突然跑到他面前,眼中噙满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