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惊蛰,春雷乍动时节,至申时天边已积累起厚厚的乌云,惨淡的日光铆足了劲也透不出一丝光亮来,后院暗沉沉的屋子里只燃了两支拇指粗的蜡烛,光线混沌间令人昏昏欲睡。
“素娘。”
恍惚间似乎听见母亲在唤她。
徐素湘收起方才在巷子口摘的新鲜槐花,抬起头,母亲薛氏正十分严肃地看着她。
薛氏的脸上因时光的磋磨而变得沧桑,白发也悄然爬上了鬓角,曾经充满智慧的眼里如今满是溢出的疲惫,新做的灰蓝色团花绸衫架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上,竟像是终日劳作的仆妇偷穿了主人的衣裳,身上留下的愁苦痕迹与这柔软的面料毫不相衬。
十年流放生涯,将昔日的京城贵女变作了如今粗糙黯淡的妇人。
“我方才从武安侯府回来,有件事需得让你知道。”说话间薛氏端起手边的茶盏,润了润嗓子。
在房陵做了九年的教书先生,她到底落下了病根,说不了几句话喉咙就要嘶哑钝痛起来。
“我们徐家离开京城之前曾与武安侯府交好,那时武安侯曾与你父亲有过约定,裴、徐两家将来要结成姻亲,以延两姓之情谊。”说着,她忽然叹了口气,“只是今日听闻,裴家大爷竟于两年前战死了……”
徐素湘默默听着,心中不过一两分的动容。徐家今年才蒙新帝大赦,得以从那荒芜艰苦的房陵回到京城,日子刚安顿不久,她并不知道什么武安侯府,更不认得那个裴家大爷。
再者,这世道,哪一日不在死人?
“可怜武安侯,因伤心自责外加旧伤难愈,熬了一年竟也仙逝了……”薛氏感慨片刻,话头一转,“听武安侯夫人的意思,虽然侯爷和你父亲都已故去,但盟约仍在,裴家二爷如今肩负整个侯府,三年后便要参加科考,现在定下来,科举过后也刚好到了适婚的年纪。”
徐素湘顿了顿,艰难开口:“侯府想定下的是……”
薛氏闭上眼睛,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徐素湘沉默,怕不是母亲带着她和兄长回到京城,让人误会了。
“母亲的意思是?”她不确定地问道。
薛氏端起茶盏,掩住了脸上的神情:“叫你来,便是看你的意思。”
“你不愿意,那我便跟侯夫人据实以告,你若愿意,从今往后便得收了性子,规规矩矩做个安分的大家闺秀。”
手里的槐花被徐素湘一把捏住,她问道:“那裴二多大了?”
薛氏:“只比你大七个月,今年正好十五。”
“他,品性如何?”
薛氏:“若是配你,则绰绰有余。”
徐素湘又问:“既是侯府之家,秉性又尚可,在这京中自有他挑别人的份儿,为何非守这旧日盟约,要娶一个曾被流放不毛之地的乡野丫头?”
薛氏微微皱眉,似乎对她的话有些不满。
“虽为侯府之家,但侯爷刚过世一年,人走茶凉,京中人情早已大变,侯夫人也有她自己的考量。”薛氏顿下茶盏,又道,“再者,她身子骨大不如前,大夫叮嘱过不可过于费神,她自觉信得过我,这才起意约我一叙。”
徐素湘听懂了,侯夫人看重的是母亲这个人,觉得她教养出来的孩子自是和她一样,温良淑婉,蕙心纨质。
毕竟,她出身河东薛氏,曾经的关中四姓之一,即便家族没落了,刻在后代骨血里的清贵玉洁也不会轻易消磨。
对方赶着兄长中了二甲进士这个节骨眼邀母亲叙旧,可不就是笃定她养出来的孩子错不了嘛。
“你娘……”见素湘沉默,薛氏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开口道,“我身为你母亲,自然希望你将来过的好,只是,错过了裴家,以咱们家眼下的境况,恐怕很难再为你寻到比武安侯府更好的人家了。”
“我离京十年,京城里的那些贵人,早就不识得我了,即便你父亲还在,当年的人情放在眼下也未必管用,你阿兄只不过刚中了进士,还未在仕途上站稳脚跟,若要等他为你做主,怕是有的熬了。”
薛氏顿了顿,轻叹一声:“我不是要催你出嫁,便是你应了武安侯府,也须得再等上三年,我只是怕,你将来要吃苦,那种日子,这十年已经过够了。你这一生,须得安安稳稳,富贵无虞。”
“否则,到了地底下我如何向他们交代……”
徐素湘听着,竟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母亲是为她好,她知道。
她也曾在病榻前答应过,会努力让自己过上好日子,往后要衣食无忧不再劳苦,相夫教子无有出格。
“我嫁。”
徐素湘沉默许久,忽然开口。
薛氏一愣,看向她的眼神里有欣慰,也有一丝徐素湘看不懂的遗憾。
她点头:“从今往后,你要循规蹈矩,这三年里,我会教你如何做一个敬顺贞贤的世家妇。”
徐素湘抓紧手中那串槐花,而后缓缓松手,将其掷于地上。
“是。”
娘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她能过得好,如果嫁给那个裴二就能换她一世安稳,那么她愿意。
轰隆——
天边忽然起了惊雷,巨大的响声劈头盖脸砸下,震得人浑身一凛。
徐素湘在这一声雷鸣中缓缓睁开眼睛,四周昏昏如长夜,榻边不远处的烛台上火苗跃动,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能熄灭。
她手上空空如也,眼前哪还有母亲的影子?
“竟是做梦么……”徐素湘懒懒叹出一口长气。
八年前的事,难为她在梦里记得这么清楚。
撑起身,徐素湘朝外间唤了一声:“碧兰,什么时辰了?”
一个青衫鬟髻的圆脸丫头闻声挑了帘子进来,不是碧兰,却是红菱。
“回夫人,申时二刻了。”
说着,红菱上前给徐素湘披衣裳,素湘看了眼昏暗的屋子,说道:“去把灯点上吧。”
“嗳。”红菱应了一声,起身自去掌灯。
这时碧兰进来了,她头发梳的一丝不苟,上面簪着朵鲜嫩的绒花,配着绛纱色裙衫,整个人娇俏得跟蔷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