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庭想了想,又道:“既然群情激愤,那东洲客也留不得了,与其明日刑场生变,不如今日暗中处置了她。”
柳司马点了点头:“属下命人去办。”
众人各得命令,退出殿去,殿中的响动终于将李岳川吵醒,朦胧中睁开眼,李庭已然来到他塌边。
他伸手给李岳川掖了掖被角,道了声:“父皇,您醒了。”
“你怎么在这?”李岳川似乎不悦。
近日,李岳川糊涂的时间总比清醒的时间更多,李庭见他目光凝滞,也不卖关子,俯下身去,直抒胸臆轻声道:“父皇,趁您醒着,将儿臣拟好的诏书签了吧。”
说罢,柳司马递上一道已经写好的立太子诏书,李庭接过,托举在掌中,说道:“父皇龙体欠安,早该颐养天年,明日是禅音阁落成大典,朝中众臣皆来宫中为父皇祈福,正是父皇让位于儿臣的好时机。”
李岳川的目光终于落在李庭身上,仿佛不出所料般,凝神看着他:“你也要逼宫?”
即便奄奄一息,帝王威严却依旧骇人,锐利的目光不禁让李庭心中一紧,赶紧偏过脸去,默了片刻,让人送上了滋补的汤药。
“让儿臣伺候父皇喝药吧。”李庭将他扶起,屏退左右众人。
殿内复又沉静,唯有诵经声不绝于耳。
“当真要如此吗?”李岳川哑着嗓子,开了口。
“儿臣无意为难,只是天意如此,父皇龙体,不宜再日理万机,”李庭舀了一勺药汤递到他嘴边,“先喝药吧,父皇。”
“是毒药?”
李庭淡声一笑:“儿臣不敢。”
“不敢?”李岳川冷笑一声,“你将朕幽禁于此,断绝朕与朝臣往来,独断专行,一手遮天,还说不敢图谋朕的性命?”
闻言,李庭轻笑一阵,将药碗放下,说道:“何须儿臣图谋您的性命,父皇已是油尽灯枯,儿臣自然有耐心等您宾天之时,可朝中的臣子等不得,明日禅音阁落成,亦是儿臣的登基大典,父皇的性命儿臣可以不要,可这立太子的诏书,您不得不签。”
说罢,取了一支笔来,也不顾李岳川反抗,攥着他的右手,在诏书上写下了李岳川的名字。
李岳川怒发冲冠,肺腑痒痛难耐,剧烈猛咳,呕出一口血来。
李庭满意地将诏书收起,拿起一旁的帕子给李岳川擦了擦嘴角的血,得意洋洋道:“宋相致仕,玉玺应当已交还给父皇,既然诏书上已经有父皇的御笔朱批,那便将玉玺也一并交给儿臣吧。”
诏书上须有玉玺加盖,此前,玉玺一直在中书令宋世群手中,可自他致仕,李庭找了些时日,一直未能寻到。
李岳川急促地喘息,目光如鹰,死死盯着他,道:“你心思阴毒,不及你的兄弟姊妹半分纯良,做不得这天下之主。”
这句话如同一根钢针刺入李庭的耳朵,惹得他连连冷笑,起身居高临下道:“我不及他们?他们算什么东西,岂能与本王相提并论!这皇位本就该能者居之,纯良算得了什么?我也是父皇的儿子,当不得天下之主,难道不是因为父皇偏私吗?”
李岳川气得冷笑:“朕是天子,先为社稷,后为人父,立储乃国之根本,非私情所能左右,恒儿身为嫡子,依着祖宗礼法,当承正统,若依你所言,太子之位能者居之,岂不是乱了纲常,动摇国本,这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乱,有负苍生!”
李庭冷笑:“既然父皇不负苍生,要负孩儿,那便不要怨恨我今日所做所为,这是因果报应,父皇受命于天,和该信命才是。”
“有才无德之辈若登基为帝,甚至不及无才之辈,”李岳川道,“朕英明一世,却启用了你,真是愧对这天下百姓!”
“父皇后悔了?”李庭戏谑大笑,眼神中的寒光似能将人凌迟,说出的话也如刀子般锋利,“可造成这大乱的始作俑者是我吗?是你啊,父皇!”
他逼近李岳川,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声音扭曲道:“我自幼刻苦,自问文韬武略都胜他人一筹,何处不及李恒那个傻子?可你从未想过立我为太子,又想用我磨炼他,便一直给我一种可以与之相争的错觉,你放纵我,让我们二人互相制衡,却未想到,李恒无才无德就是一滩烂泥,他满脑子都想着怎么跟我斗,却不知道怎么才能做个像样的皇帝!”
“闭嘴!”李岳川怒喝。
“是你害死了李恒,你不仅害死他,你还害死了李朔!”
“你说什么?”李岳川捂住胸口。
“朝中为何迟迟不立太子?是因你根本就不想立我为太子,你心中的太子人选是李朔!”
李庭说完又狂笑两声:“可李朔懦弱,你怕他暂且处理不了朝中局面,便让我做刀,先肃清朝局,推行新政,拉拢世家,背负所有骂名,待尘埃落定,再立李朔为太子,让他做个清清白白的皇帝,我说的对吗,父皇?”
李庭舔了舔嘴角,笑意狰狞:“不过现下好了,你那个去西陵祈福的好儿子已经死了!”
李岳川眉心紧锁,并未答话,只是片刻之后,又呕出一口鲜血,明黄的锦被沾了大片的血迹,猩红,刺目。
李庭看着那血,笑着笑着流下了一行眼泪,走上前,给李岳川擦拭血迹:“父皇为何不言不语,被我说中了?还是我猜得不对?”
他的话,刺伤了别人,也刺伤了自己,李庭竟不知他的心底竟然隐隐渴求着李岳川的垂怜。
那本是随时都会死去的脆弱之人,他满口鲜血,弱不禁风,可李庭畏惧他,敬佩他,仰望他,也怨恨他。
半晌,李岳川才颤声道:“朔儿他,当真死在西陵?”
“您还在关心他吗?”李庭冷冷地看着他,“您心疼李朔,您也心疼李恒和李婉,却唯独不心疼儿臣。”
李岳川的目光锁在他的身上,问道:“你杀了他?”
“是他的命不够硬,”李庭冷嗤,自顾自道:“李恒李婉乃张皇后所出,李朔自幼养在谢皇后身边,皆是身份尊贵,唯有儿臣,母妃出身低微,自始至终,都不被看中,儿臣也是您的血脉,却只配做储君的垫脚石,这公平吗,您岂能偏心至此?”
李岳川咳了两声:“恒儿死后,朕并非没想过立你为太子,只是你行事狠绝,为争储君之位构陷兄弟,手段狠辣毫无仁善,若是心里没有百姓,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不过枉然。”
李岳川睨着他,“且你所用之人,多为趋炎附势之徒,为求权柄不择手段,朝中贤才,不过因政见相悖,便遭你构陷打压,用人容人都不能,如何担得起江山社稷!”
“儿臣怎会心无百姓!您只见儿臣打压异己,却不见那些老臣结党营私,屡屡阻挠新政!朝堂暗流汹涌,若不先肃清反对之声,政令如何推行?”李庭双拳紧握,指节泛白,“当务之急是攥紧权柄、稳固朝纲,待大局平定,儿臣自有利国利民之策,若放任满朝掣肘,内耗不休,才是真正将百姓置于水火!”
说到此处,李庭几乎歇斯底里,可他很快平复了心绪,肯定道:“父皇瞧不上我,自然看我做什么都是错,可偏心的人是父皇,给我权利以至引火烧身的人也是父皇,自始至终就是你错了,不是我错了。”
李岳川眼中朦胧,看着李庭眸底的肃杀,忽然想起,上一次在昭明殿,李恒自刎在他面前。
这一次,则是他另一个儿子,与他势不两立,水火不容。
他此前一向清醒明白,看透一切,可在弥留之际,他忽然看不透了。
“庭儿,”李岳川双眼猩红,心中骤然一痛,用力最后的力气攥住李庭的手腕,“我的确愧对于你,可你既生在帝王家,便要懂得这皇子身份从来不是恩赐,而是无法逃避的责任,这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尊荣,你生来便要以社稷为己任,磨炼储君,是你分内之事,应当荣幸,必要时,即便舍了性命,也是在所不惜!”
李庭闻言嗤笑:“父皇说得好听,若你是我,可会视这等处境为荣幸?”
李岳川正色道:“皇家之血,生来便是为江山社稷而流!岂有怨言?”
李庭默然无言,旋即冷笑半晌,大梦初醒般叹息一声,握紧手中的诏书,道:“父皇,我原以为你是舐犊情深之人,今日才算明白,你才是最无情的。”
“既然皇子生来就该为江山社稷流血,那本王死去的两位兄弟也不该有所怨言,而是死得其所,父皇就当他们是儿臣的垫脚石吧。”
李庭拂落李岳川的手,转过身,手臂垂落,茫然地往前走着,半是嘲讽半是失望般道:“明日儿臣会接替您成为大渊朝的新君,父皇来日归天,应该庇佑儿臣才是。”
李岳川咳嗽不断,鲜血在喉间翻滚,发出诡异的闷响。
像朽木的折断声,抑或是废旧钟楼里梵钟摇曳的颤响。
他们的父子情谊,就到这了,各持一词,都有自己的道理,谁对呢?谁错呢?
爱沉重,恨也沉重,血浓于水,当真吗?
他不信这些。
子时末,皇宫里传出刺耳的钟声,是帝王驾崩的丧钟,皇宫内外灯火通明,宫道上的人皆是步履急促,随着寒风灌入耳中的除了雪花,还有凛冽的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