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小棠揉着太阳穴,努力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情,奈何能想起的细节寥寥无几,出了酒阁子之后的事情一概想不起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来的,不过见还穿着侯安的衣服,心便放下来,想必没撒什么酒疯。不想开了门就见侯安正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见着她便开口道:“哎呦,甘捕快,你怎么穿了林大人的衣服?”
“你说什么?林大人?”小棠似是不信,指着身上的衣服说道。
侯安不住点头:“我不是告诉你桌上包袱里的衣服不能动吗?天气暖和了,这是林大人他娘收拾了从京城捎来的。昨日我着急去办事,还没来得及给他送去,没想到被你给截了……”
小棠的心凉了半截,隐约记起林琮看她的冷凝的眼神,瞬间又清醒了几分:“你说什么?明明就是你让我拿的包袱里的衣服!”
侯安直叹气:“甘捕快,你不光穿错了衣服,还坏了郎君一直在筹谋的事!”
“何事?”
“你可还记得昨日那个吴行老?大人想为何庄修座桥,衙里没钱,他就找吴行老帮忙,想请他出面找几个富户筹钱,找了几次了,本想昨日将此事说定,可你……我当时也不在现场,听说你撞坏了一架屏风,又说了些让吴行老不高兴的话。大人费了多少时日,赔了多少笑脸,喝了多少酒,眼看就要成了,你这样一闹……”
经过他的提醒,小棠看着被她睡得皱巴巴的衣服,脑中断断续续想起了昨日酒后发生的事情,心中不免懊恼,可是后悔不是她的性格,怎么弥补才是她现在亟需考虑的问题。
她坐在窗下,凝神静气想了一会,暂时也没想到什么好主意,就起身更衣洗漱,然后将衣服洗好就上衙去了。她本想顺道去辨明堂给林琮道个歉,奈何他不在,只好先去刑房。近日不忙,除了田生几乎都在,不等她开口相询,小金子主动告诉她,早间田生是来了的,后来他嫂子许氏急急地将他找回去了,看她哭得不管不顾的,怕是家里出了大事件。
莫不是又要使坏?小棠怕田生吃亏,向众人招呼了一声便往路生家去了。到了路生家才发现这次倒是自己多虑了,虽然那场景和上次许氏意图攀扯田生时差不多。只见许氏双目红肿,显然是哭了许久,见了小棠也不过瞥了一下,依旧是哭,王氏还是耐心地劝,太婆也来了,虽腰直体正地端坐着,看面色倒是几分急怒几分烦燥。
未见田生,小棠四下张望着,听得太婆道:“田生去找他大哥去了,那畜生不知发了什么失心疯,把家里所有能搜刮到的细软裹了一包,跑了!如今也不知缘由,又不知方向,田生也不知上哪里找去……”
这话原本是想请小棠帮着想办法,可在许氏耳里却不是一回事,她撒着性子,不管不顾地哭嚷道:“不知道上哪里找也要找!人说十个指头有长短,但是你们也别太偏心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就不找了?虽然分了家,他也是你们司马家的长子,要是在外头惹出什么祸事来,我看你们谁能跑得掉?再说了,田生才十七岁,毛头小子,正有使不完的气力,太婆这就舍不得了?他命比路生金贵,这么大个人还奶娃子似的由你们护着,亮堂堂的高门阔院住着,又顶了公爹在衙门里的缺,差事轻松、旱涝保收,如今兄长出了事,就想不闻不问?你们过着神仙日子,可也不能对我们不管不顾啊……”
小棠傻了眼,好一张能指鹿为马、颠倒是非的嘴!方才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现在却说得不抽不噎不间断。太婆不似儿媳那面团子似的任人拿捏,她望着这个太不像样的孙新妇,即时就要驳斥,可转眼对上了小棠安抚的眼神,又瞧许氏依旧昂着头,等着她斥责似的,便放弃了这种于事无补的争吵。小棠抱臂上前,也不劝慰,平静而疏离地问了许氏几个问题,许氏知道她是个有本事的,老老实实地一一回答。
回县衙的途中,小棠路过昌桥,不由地想起了昨晚的事情,奈何依旧毫无头绪,自己搅了局,现在却想不到任何弥补的办法。她站在月升桥下方的河岸上望着飞虹下的束水河发愣。束水河在分支流入酸枣县城之前足足有三十余丈宽,入城后一缩再缩,到了昌桥一带不足三丈,是名“束水”。她觉得昌桥很亲切,很像她家乡的那片古建筑,石桥架河,河水无波,布幡追风却又不能像铺面连绵远去,曲折的小巷不知何时有尽头。她的视线由束水河转向月升桥,又抬向更远的地方,目光虚空处,她好像看到某扇支摘窗被撑起,半开的窗似乎闪过一个女子的身影。忽然,她定睛找到了那扇窗,那扇窗并无甚特别,只是这突然让她想起一个人来……
仅仅三日后,昌桥乃至整个酸枣县最炙手可热的茶坊嘉木坊迎来了一年一度的赏花盛会。话说这嘉木坊,名字无甚出奇处,不过取前朝陆羽《茶经》开篇第一句“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不过奇的是,这嘉木坊开业不过两年多功夫就跻身行业翘楚,成为酸枣县官贵商贾、文人清客聚集的风雅圣地,其女掌柜朱元元更是被一众乐伎伶人奉为行首。赏花盛会便是由朱元元倡议并承办,由她亲邀城中有头脸的人物选送瓶花参会并评选最佳,彩头颇丰,有了前两年的铺垫,今年的赏花会更是引人瞩目,对于那些文人雅士而言,能够被朱行首列入参赛名单便是最大的幸事了。只是,往年的赏花会均在六月举办,那正是各种花木繁盛的时节,不知为何今年却选在万物尚且寂寥的三月初。
后世共识,宋代当之无愧可称得一个“雅”字,从亭阁庙宇、家具陈设、衣裳首饰,无不古朴雅致,沉稳不显辉煌、庄重又不死板。其时,焚香、烹茶、插花、挂画被奉为四大雅事,真心痴迷也好,假意附庸也罢,社会的各个阶层都能从中获益,清贵们俯身其中,或昂扬得意,或失意避世,皆得其所,贩夫走卒呢,则在为这些精神需求提供原料中寻求生机。虽说是赏花会,不过此时的嘉木坊却集合了四大雅艺,茶坊上下二层楼人头攒动,楼下当中一溜酸枝木高几,每个高几上都摆着瓶花,因为都蒙着一层水红色薄纱所以不能窥见全貌,仅能从薄纱的形态推断出花器中所插花枝的形状,这些便是今日的主角了。这一溜高几的四面每一面都摆着一张长案,案后坐一女子,这四个女子皆是一样的穿着,除了一人蒙着面纱之外,其他三人亦是一样的妆容,她们或焚香、或点茶、或插花、或作画,周围都挤满了品评的人,其余挤不进的人则三三两两观赏着随处可见的挂画,这些画的主题皆是各式瓶花图,很好地点了今日的主题。
不知何时,一个袅娜的身影开始游移于人群中,同那几个献技的女子相比,她的着装略显素雅,绿衣白裙,不过她容貌出众,尤其是肤色白皙,脖颈细长,衬托得整个人端庄高贵,毫无风尘气,引得众人频频张望。这便是嘉平坊的掌柜朱元元了,只见她周旋于不同人之间,顾盼间或爽朗开颜、或假意嗔怒、或娇媚低语,真真一人千面,游刃有余。此时,她正被几人围着,“敢问朱行首,今年为何这时候举办赏花大会?我等着实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虽说早已开春,可风又大、天又冷,早间束水河上还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哪!这鬼天气,要么有几株腊梅开着,其他的花么……”其中一人笑问道,他的问题倒代表了大多数人的疑问,便有人一同附和着。
朱行首正等着人问,便假意睨了那人一眼解释道:“咳!六月里的花材虽多易取,但也左不过栀子、芍药、石榴、芙蓉之类,奴家前两年都看腻了,又何况奴家是生意人,办赏花会也是为了招揽客人,年年来都只看那几种花,怎能长久地留住人?是以奴家想,要不拘时间才好,各季有各季的特色,且若都那么容易,我朱元元的彩头就那么好得的么?再者说,就凭你们这几位的家底,要什么不能?哪一种花器和花材能难住你们?”
最后一句话说得他们心中十分舒坦,登时眉开眼笑,这一小片聚集地便成了场中气氛最浓烈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