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确被她气得一笑,却也只是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回去睡觉。”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听着语气,竟感觉还放温柔和缓了不少。
“我会回去的。不是说了么?”酒劲上来,耐心骤降。
沈确倒是有耐心,静静地跟随其后,看她走得歪七扭八,却也安然回至屋内。
桂花香气在两人身旁扩散,月色下影子交叠……
直至见她屋内熄了烛火,方又折回书房。
书房烛火刚续上,外面便有个黑色人影翻院而入。
动作干净,行动迅捷,丝毫不拖泥带水。
来人明晃晃地直冲书房,蒙面未摘,沈确神色未改,像是早有预料。
那人先开了口,语调悠悠。
“查到了,那孟兆擒原是南浔县衙役,还算个本分之人。大前年南浔修缮庙堂疏于照看,死了数十人,圣上问责,这孟兆擒替那南浔县令汪质乾顶了罪,也不知是自愿的还是被人胁迫,丢了官职,险些也送了命。来年开春,北疆战事捷报大赦天下。”
他摇头嘴角泛起一股冷笑,笑意未达眼底,“这么算起来,你倒还替他省了罪责。”
“反正人给放出来了,这南浔县令汪质乾于他有亏,明面虽未复官,却将人重用。传言是他觊觎上了温家嫡长公子温燮的发妻江家小姐,再后来便是你知道的,那温家公子死于中毒,而他的发妻说是要替他守孝。”
他俯身凑近,故作玄虚,愣是不说。
待受到身旁之人一记凌厉的眼神后,装得无辜可怜,像是在某种威逼利诱下方才继续。
“可蹊跷的是,温家人却说这位少夫人与他们也是许久未见了。”
他停了一下,漫不经心地看了眼沈确,淡淡地评价道,“这给死人守孝却把活人守丢的,倒也是真稀奇。”
沈确低头凝眉,不知在想什么。
半响,一声反问落入耳中。
“晏无咎,你能不能先从桌子上下来?” 沈确指节轻叩。
“小气。”他扯了蒙面,有些不满。
“你来这,究竟是做什么?”沈确定定地盯住他,眼中净是压迫。
“我……”晏无咎没想到他竟不领情,还突然反将一军,有些莫名的心虚。
不过他脑子转得倒快。
“小爷我大老远从京城跑去南浔给你查案,你前言后语的也不交代清楚,做人怎能像你这般不知好歹。”晏无咎与他相处多年,甚知他秉性,道理不占上风时,就得和他说情。那便得理所当然地抱怨。
“难道不是你嫌那京华无聊,非要来这淮南一赏这久违的踏青日么?还要向家中交代,是受我之邀?”
“那我已然帮你查了,如此闻者落泪的情谊,你不该道声谢?”两人幼稚地争辩中,晏无咎总是改不了先面红耳赤的毛病。像是没过瘾,还欲说些什么讨伐沈确的言论。
谁知一声“多谢。”率先不偏不倚地落下。
一时话被熄在了嘴边,面色不友善地挤了个假笑收了尾,“不客气。”
良久,烛火葳蕤,书房内静上了一静。
“我知道江家小姐身在何处。”沈确面色平静。
“哪?”晏无咎听他开了口,旋即自然而然地接上了话。
“我这。”
漆黑的瞳色晕开,看不出情绪。
惊诧之色在脸上溢出,晏无咎难得沉默。
过了一会,像是独自消化好了什么,开口道,“你要一个刚殁了夫君的姑娘,是打算明媒正娶吗?”
“不是说人姑娘有何不妥,我只是觉得你的行径非常不妥。”终究是没忍住。“甚至,些许下流。”
沈确稀里糊涂地便被冠上了个“下流”的名号,起先只是有些疑惑,直至听懂了他在说些什么。平日里再自持的人,此刻那副圣人君子模样也碎开了。
“到底是谁下流?你脑子里装得什么?”
晏无咎刚要起身跳起来,以为几日不见,他居然可以将礼义廉耻做到如此地步。
沈确见状,将人按下,给人一通来龙去脉都交代清楚了。
晏无咎听完,长叹口气,尚且将心中那番差点说出口的苦口婆心的谆谆教诲压下。
只丢下一句,“小爷我倦了,明日再来寻你。”便匆匆离去。
踏青日。
马车外绿色的梢头探进,随风起,随风沉,春日的盎然绿意稍留点神,便叫人晃了眼,醉于其中。
淮南的踏青日,让京城里家家户户都敞开了门。
淮南的踏青日要比京城来得隆重,门栓的启落声,此刻都化作姑娘们裙裾扫过草尖的窸窣。金线绣的流苏,随着欢快的奔跑荡漾开。被换上的五彩缤纷的春日衣裳,给春日增添了别样的姿色。
像狩猎、策马、对赋、游湖,这活动也样样不少。
动静相宜,便是今日柳树底下只是聚了三两人品茗闲聊,亦浮动着词人遗落的平仄。
沈确白枕一行人从街上悠悠晃过,被这淮南踏青氛围浸染,几个人眼中不免也捎带着安然融入的神情。
此刻,任谁也敲不出他们各怀鬼胎,俨然混成了一副家人同行踏青模样。
“娘,我想要回家换那身绿色的襦裙,你看那姐姐穿得多好看。”稚嫩的孩童声从门前传来。
沈确目光落在白枕绿色襦裙上,她眉间总似落着化不开的雪,哪怕是刻意接近自己,也总带着忽远忽近的疏离感。可此刻,冰雪也在春意间渐融。
他不经意间弯了眼。
“好。”那年轻女子应是女童的母亲,笑得温柔,摸了摸她的头顶,应得宠溺,正欲牵起她的手。
“哇,好俊秀的哥哥。”女孩眼睛一亮,蹦蹦跳跳起来,童言无忌,看见什么心里想着什么,说便说了。正想指着人给娘亲看,被她娘亲挡住,牵住手指,年轻女子朝他们轻笑视礼,轻轻回应女儿,“娘亲看见啦。”
晨曦倾泻,将他面容都洒上了晨光,确是俊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