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须臾之间,白枕觉着眼前之人似有些不同,周身气温骤降。
他这会……又不高兴了?
粗略反省一下,并未觉着自己哪处触犯了这位阎王爷的逆鳞,转而,索性下了结论:那便是此人本就如此,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一口一个,沈将军。”刺啦的声响拖着地板,后三个字嚼字特意加重。再回神时,人已经坐至自己身侧,近在咫尺。
挺拔颀长的背影将烛光遮挡了大半,以至于整个人都被他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面上如此生分客气,怕是心里早已将我骂了千百遍了吧?”
不知为何,这种莫名的熟悉感令他心生厌烦。他凝视良久,终于辨明那熟悉感的源头——眼前女子眉梢眼角漾开的笑意,连眼尾弯起的弧度,都与记忆中的她,如出一辙。
可当那眸中盈满的谄媚虚伪渐渐消散,笑意也随之褪尽,唯余一片噬心的寒凉。这般眼神,只叫他觉得陌生至极。
沈确自诩不是轻易为情绪所动之人,可每当目光落在这张脸上,心底便没来由地窜起一股无名躁意。
分明是自己在试探她,暴露情绪更迅速的却另有其人。
尤其是当他撕开那层笑意盈盈的伪装,窥见其后无处遁形的疏离时,愈发难忍难耐。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指节因用力而泛起青白。他略定了定神,执壶斟酒。清冽的酒液在杯中不断攀升,几乎要溢出杯沿,却在将溢未溢的临界点戛然而止。
仰首一饮而尽,任酒香在喉间润开,一路漫开,直至胃底察觉到有轻微的灼烧感。今日这酒,不知怎的,只觉着又苦又涩。
觉着陌生的也不止他,白枕在一旁就看着他,心里泛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却不知作何解释。
“早些歇息。”冷冷地丢下一句话,无头无尾。
话音方落,藏青色的衣角掠过桌沿,烛火燃烧中藏匿的木调香气随之离去,只余下一丝冷冽的酒气弥漫在空气中。
隔壁厢房内,暖色的烛火将人影投在窗纸上,挺拔的鼻骨清晰可见,哪怕是微微眨眼,也能在窗纸上瞧得分明。
明明顶着一张风流轮廓,闲散间却有着摄人气度,看起来难近人情。
“将军,下属已将周遭环境探清,锦庆县西面峰云岭上为山匪啸聚之地,约莫有上百人。领头的那人原名唤孟兆擒,先前做着些走私营生,去年沾上了个人命官司,后便上山入了匪。”
“那我们便替衙门领了这桩差。”脖颈微微一抬,便上手接了这难缠的人命官司,“隐去身份,不要让他生疑,找机会请他一会。”
“明白。”领了命便匆匆离去,房门被轻轻合上。
似是倦了,轻揉眉框,骨骼的每一寸弧度都恰到好处,随着瘦削的手指运转,一圈又一圈。墨色的睫毛停在那,一动不动。
只有沈确自己知道,心绪依旧烦乱,而这,是因为什么。
没多时,门又被拉开一条缝隙,季州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将军,肩上的伤可要帮忙处理?”
“无碍,我自己来便是。”沉稳的声音应着。
季州听他语气如常,想来应是无碍,这才放下心来。脚步声逐渐消逝在长廊尽头。
未经季州提醒,倒是要将这茬忘了。单手扯开衣物,伤口细长,却不浅。许是因太久未管它的缘故,血痂和血迹已将些许布料沾于一处。将其分离时,难以避免地牵扯到伤口,又有丝丝血迹溢出。
沈确眉头都未皱,司空见惯般,只是淡然地将其拭净,又洒了些药,便用白纱包扎好。一应动作下来,呼吸都未曾乱了半分,熟练至极。
白枕倒也是度得安然,桌上的菜肴已动了七八。却终归不敌那壶酒香,她抬手将酒盏斟满,浅浅地抿了口。
不由得微微蹙眉,发觉这酒虽醇厚,但入口格外的凛冽辛辣,也不知沈确那滴酒难进之人如何做到的面不改色。
回想这一路,虽是蒙眼前行,却感受得到是上山的路。至于上得是哪座山,一无所知。
吴琼已被救走,自己还需得找机会与他们汇合。
现居此室,四壁无窗,只得从门出去,那便得趁守备松懈时,再脱身。
但……林姨之事,无需猜忌,沈确是存心的。凭借平远伯府与白王府往日那浅薄旧交,记住些王府旧人旧事倒也平常,如今倒成了他拿捏往事的把柄。
他记得太清楚,做得太刻意,心思摆得太明。
虽不知烹饪之人是否真是林姨,林姨是否真的在此处,但若有相见之机,也还是不见的好——不要叫自己累及故人……
不知是不是处于山里的缘故,夜间极为静谧。隐约间只听见些虫鸣鸟叫之声,还有几乎微不可查的推门声。
谁知,好不容易压住声响推开的门轴,漆黑一片的门槛前,正无声无息地站着个人,“不是叫你,”他指尖轻叩门框,敲破了这静谧,“早些歇息么?”